我見文學多嫵媚05(2 / 2)

一年四季,街道總是灰土土的,顯得十分冷清。冬天,上凍後的路麵高低不平,那種木軲轆車一過來,就“格格楞楞”地響個不停。半夜裏,這種響聲伴和著趕車人哼哼的小曲,一同跌進土屋人的睡夢裏。春天裏倒是有點美的意味,道上經常鋪著一層輕雪般的柳絮楊花,大車軋過去,現出兩道細細的轍痕,可是,不到一袋煙工夫,一陣漫眼的黃沙又把新飄落的飛絮掩蓋了。

雨季一到,整條街便成了一道過水的溝渠。常常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噗的一聲,前一個鬧了個仰巴叉,爬起來,帶著滿身滿臉的泥水;後一個人見到這副模樣,剛咧開大嘴笑著,一不留神,自己也鬧了個前撲兒,掙紮著站起來,比前一個還要狼狽。好在,這裏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並不那麼“多情”,太陽出來一曬,用手撲打幾下,就掉得一幹二淨了。

陰雨連綿的季節,免不了有些土屋土牆倒坍下來。倒坍了也沒有什麼要緊,重新壘起來就是了。地廣人稀的荒村僻野,要別的沒有,泥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重新壘起來的院牆上,用不了多久,就會胡亂地生出一些細草棵來,稀稀拉拉,毛毛茸茸,像街西頭李保長禿頂上的毛發。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還要套上個土的院牆,並就著臨街的院牆蓋上個土的豬圈,朝外留出個方方的或圓圓的洞口。春天種地之前,糞從那裏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來,周圍還要畫上個大白圈兒,用意在於防備野狼從這裏鑽進去。那時候,野地裏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著人,一到夜深人靜時節,就悄悄地溜進村裏來覓食。暗夜裏,狼的眼睛猶如鬼火,閃著綠幽幽的光芒,嗥叫起來怪嚇人的。但是,據說,野狼生性多疑,所以從來也不敢鑽白圈兒。

東院“羅鍋王”家的院牆外麵,有一口古舊的水井。四麵圍著木板的護欄,伏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來的,上麵掛滿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爾有一兩個青蛙伸腿遊動著,平靜的水麵便蕩起了漣漪。水是甘甜適口的。暑天炎日,常見有的小夥子穿著短褲,提上一桶“井底涼”來,“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從頭上澆下去,任憑氣溫再高,炎陽播火,也會“得得得”地敲打起牙門骨來。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樹,人們嫌它春天往井裏飛絮毛,秋天往井裏飄黃葉,硬是鋸掉了。聽老輩人講,井邊還曾立過一塊孝婦碑,記載著同治年間一個孝順的媳婦,為了給年邁的公婆做飯,“三九”天來挑水,冰凍雪滑,一頭栽進井裏。此後,井邊就安設了護欄。

我還看見過,鄰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頭散發地跑出來,坐在井口旁,一手把著護欄,一麵號啕大哭,聲聲地喊著:“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著去喊四哥:

“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沒啦!”

四哥卻慢條斯理地磕著煙袋,說:

“沒事,沒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會大哭大叫了。”

事後,我把這番話講給四嫂聽,四嫂臉一紅,“呸”地吐了一口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個喪天良的,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他!”

我的整個童年,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