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沙山
房舍前麵的這座沙山,是我兒時的樂園。
隻見它威威赫赫地橫在那裏,拄天拄地,遮雲蔽日。上麵長滿了樹木,楊柳榆槐,還有人們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樹種,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杈椏枝葉,都交結在一塊了。
說來也令人納悶,這裏本是一片平原曠野,附近既沒有沙漠,又沒有丘阜,這沙山是怎麼形成的呢?上麵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出這麼多的大樹呢?我問父親,父親搖頭說不知道。這使我對他這個號稱“天下知”的角色,減少了幾分崇拜。
於是,我就自己鑽到樹林中去“格物”。你看那樹,粗的要兩人合抱,細的也賽過大碗口。整日裏,沒拘沒管,任著性子長,眼看就要頂天了,可它還是不停地往上拔高。它們倒是活得自在,願往高裏長就往高裏長,願往斜裏伸就往斜裏伸,不想高長、斜伸的,就自己往粗裏憋,最後憋成個胖墩子,也沒有人嫌它醜。
聽人說,沙山上的樹,根須紮得特別深,為的是能夠接上水分。也正因為這樣,年年刮大風,大風掀開了茅屋頂,吹動了場院裏的石滾子。常言說“樹大招風”,可是,高高的沙山上,卻從來沒有一棵大樹被刮倒過。經過多年的水衝風蝕,有的樹根裸露在沙土外麵,彎七扭八的,像老爺爺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麵也不影響生長,樹幹照樣鑽天插雲,枝葉照樣遮蔭蔽日,生命力真是夠旺盛的了。
春天來了,楊花、柳絮、榆錢,紛紛揚揚,隨風飄灑,織成一片煙霧迷離的空濛世界。清晨起來一看,家家院裏院外都是一片潔白,恍如霜花蓋地,雪壓前庭。父親早早起來,手把著長長的竹掃帚,從院裏掃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現在回憶起來,還仿佛在耳邊喧響。
再旺盛的樹上也有枯枝。嚴冬季節,莊戶人腳上綁著皮靰鞡,手裏攥著一條拴著鐵墜兒的長長的麻繩,踏著厚厚的積雪,攀上了沙崗子,見到枯枝,就把帶著鐵墜兒的繩索拋上去,輕輕地紐個結,然後猛勁一拉,隻聽“哢嚓”一聲,枯枝就下來了。當地人叫做“扯幹枝兒”,背回家去,便成了最好的燒柴。
隻有一棵老樹卻是誰也不去動。老樹長在沙山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岡之上。說是樹,其實已經沒有一個青枝嫩杈了,隻剩了一棵幾摟粗的樹幹,撐著幾個枯朽的枝椏。樹幹上有個門洞似的大窟窿,殘存著火燒過的痕跡。聽老輩人講,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樹,過去樹洞裏藏著一個狸子精。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黃狸,把大樹也劈開了,樹身著了火,當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山上,貪看螞蟻倒洞搬家,竟忘記了回家吃午飯,母親在沙崗下麵連聲地喊。還沒等我走下來,黑壓壓的雲頭,就從西北方向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了。隆隆的雷聲響過,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沙山似乎都燃燒起來。霎時,一陣狂風挾著瓢潑暴雨傾灑下來。我慌亂地滾下沙山,跑回院子裏,然後爬上炕頭,把鼻子頂在窗玻璃上,便見來路上已經被雨澆得冒了煙兒了。沙山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個數,模糊了輪廓,乍看像是一座鐵山,偶爾閃亮一下,接著便是震天的雷響。院子裏,雨水從屋簷、牆頭、樹頂上跌落下來,像開了鍋似的冒著泡兒,然後,滔滔滾滾地向房門外湧流出去。
待到雨過天晴,出了太陽,樹葉顯得分外濃綠,分外光鮮,亮晶晶的,像是萬萬千千的小圓鏡懸在空中。隻是樹下卻亂糟糟的,這裏那裏,散落著一些細碎的幹枝,許多鴉巢傾墜了下來。當時正趕上鳥類哺育期,一些光禿禿的鴉雛摔死在地上,令人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