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數九寒冬,外麵滴水成冰,我在陰冷的空屋裏,卻忙乎得滿頭冒汗,雙手和臉上沾滿塵灰,棉襖外麵罩上的一件新大褂,也看不出了本來的模樣。心裏卻是感到異常的充實,覺得回去後,也就可以坐擁書城、顧盼自
雄了。
我在廚房裏洗淨了臉和雙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大媽—大概是女仆吧,正在擀麵、烙餅,準備午間的飯菜。
姑父和父親依舊圍坐在火盆兩旁,低聲地交談著。我蹲在地下,繼續摩挲著那些心愛的書籍;待到飯桌上,憑著記憶,向姑父報了挑選的書目。姑父笑說:“我們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日後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接著,又誇讚了我一通。
父親謙抑地笑著,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本來,媽媽讓我代她向續娶的姑母問好,可是,直到吃飯時,仍未見到蹤影。姑父說,她患了重病,正在住院。
吃過了午飯,姑父又拉著我父親,去了村北高坨子下麵的墓地,我也跟過去了。
眼前,是一列像我家沙山那樣的坨子嶺,但這裏不是沙子,而是黃土。上麵也是長著高高低低的各種林木,在這水瘦山寒的季節,益發顯得蒼涼、蕭瑟。唯有姑父家的墓園前麵,兩棵幾丈高的大鬆樹,翠色青蒼,蓊鬱中透著生氣。父親上前試著圍抱一下樹幹,根本抱不過來。
姑父說:“古人講誌氣,‘戰死不丟臂上弓,窮死不砍墳上鬆’。我這也是事出無奈呀!”
父親聽了,沒有答話,便拉著我,回去擔起書筐,踏上了歸路。
到家後,父親告訴母親:
“孩子他姑患了肺癆,抵押、借貸湊了一筆錢,買到一批進口藥。因為急等著用錢,姑老爺想把墳前的兩棵鬆樹賣出去,叫我幫助找個買主。”
我可是有活幹了,先是一函一函地擦淨了書上的灰塵,然後,又把它們整齊地擺在靠牆的大櫃上。父親戲謔我,說:
“這叫做:‘窮漢子得了狗頭金’,你可發大財了!”當即答應,過兩天找木匠,給我打個書櫥。
我在翻檢過程中,發現《東坡居士詩集》的扉頁上,有幾行毛筆字,原來是坡公那首淒絕千古的《江城子》詞,中有句雲:“記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我拿給父親看。他說:
“這是你姑父手題的,應該是寫在你姑媽去世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