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望
我考取了縣城中學的喜訊,給年近花甲的父母親,帶來了巨大的欣慰;但是,同時也增加了二老的憂慮和掛念。可說是:“一則以喜,一則
以憂。”
父母年紀大了,家裏沒有什麼進項。為了湊足我的幾十元錢的學費和夥食費,父親肩挑著糧食,到高升鎮上出售。當時,突發大水,橋梁衝斷了,臨時搭設一個獨木橋。父親把糧食分裝在三個小麵袋裏,先後往返三次,把麵袋捆綁在脊背上,一點點地在獨木橋上爬行。款項有了著落,又對我年幼外出,遠離家門,感到不放心。行前整個晚上,父親、母親都沒有合眼,麵對麵地坐著,不吭一聲,默默地抽著煙、歎著氣。
早餐是豐盛的,包了菜餃子,燉了老母雞,還蒸了一大碗雞蛋糕,可是,誰也沒有吃進去多少。素常寡言少語的母親,一麵幫我穿上新做的外衣,一麵說:
“往後,隻能靠你自己照看自己了。”
我哽噎著,說不出一句話,隻有一串串淚珠滾落下來,算是無言的應答。
父親三番幾次催促我,可是,我就是不想上路;他隻好背著行李先往前走,我卻一步幾回頭,望著站在門前的母親。待到我的身影漸去漸遠了,她又艱難地爬上沙崗,遙遙地矚望著,目送了好遠好遠,直到蹤影全無,才悵然而歸。
那天走在路上,我神情恍惚地反複默誦著清代詩人黃景仁的《別老母》詩,心裏很不是滋味:
搴幃拜母河梁去,
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
此時有子不如無。
後來,聽母親告訴,我走了之後,她把平素我喜歡吃的東西,包括醬缸裏的鹹豬肉、壇子中的葷油,還有難以存放的樹上結的李子,都精心留存下來。那年,園子裏結了個特大的香瓜,母親說要留給我,一天到晚看守著,不許任何人動,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後爛得捧不起來。
我從六歲開始,入私塾讀書,每天晚上都要去溫習夜課,無論刮風下雨、酷暑寒冬,年屆半百的母親,夜夜都要站在大門外麵候望著我。回來時,家家都已熄滅了燈火,繁星在天,萬籟俱寂,偶爾從誰家院子裏傳出來幾聲犬吠,顯得分外淒厲,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溜煙地往回瘋跑著,直到看見了母親的身影,才大叫一聲“媽媽”,然後撲在她的溫暖的懷抱裏。此刻,攻書的倦怠,趕路的驚恐,腹中的饑餓,身上的寒冷,一切都化解了。
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已經睡下。不大工夫,母親便把用豬油和蔥花炒過的高粱米飯端到我的麵前,然後裝上一袋煙,坐在一邊慢慢地抽著,直到我把米飯一粒不剩地吃完,她再安頓我睡下。但是,對於母親,這一天的勞作並沒有結束。寒冬臘月,夜間屋裏一片冷清。母親看著我鑽進被窩,幫我把被子四下裏掖緊,她又找出針線筐來,就著昏暗的豆油燈,一針一線地為我縫補著衣裳、鞋襪。有時半夜醒來,看到母親還在小油燈下做活,微弱的燈光映著她那布滿額上的皺紋和已見花白的頭發,心裏很不好受,往後穿著衣服、鞋襪也就比較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