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起步(1941—1957)·文學胎息
“胎息”一詞用在這兒,意在狀寫孕育中的文學躁動,或曰兒時文學氣息的熏染,說是啟蒙還談不上。
文學往往和鄉思、鄉愁、鄉夢聯結在一起。可是,在我童年橙色的夢裏,故鄉的影像卻並不是很清晰、很確切的,“茫茫曠野家何處,記得青山這一邊”。兒時的印象是,隻要推開屋舍的後門,醫巫閭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伴著天涯雲樹,便赫然閃現在眼前。尤其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氣爽天高的初秋。那峭峻的山巒,綿綿邈邈,高高低低,輪廓變得異常分明。隱隱地能夠看到山巔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鬆樹了,好像下麵還有人影在晃動。看!那朵白雲正在峰巒上飄動,刹那間,那山峰便化作一個白胡子老爺爺。
正是這童年的風景,或者說童年的感覺,像一陣淡淡的清風,掀開記憶的簾帷,吹起了沉積在歲月煙塵中的重重絮片。於是,我的意緒的遊絲便纏繞在那座風雪中的茅屋上了。茅屋是我的家,我在這裏度過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閭山東麵一個荒僻的村落裏。說是村落,其實不過是一條街,三四十戶人家,像“一”字長蛇陣那樣排成一列。前麵是一座長滿了茂密叢林的大沙崗子,沙崗子前麵是一片沼澤地。清明節一過,蘆葦、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綠錐錐兒。蜻蜓在草上飛,青蛙往水裏跳,沙鷗站在淺灘上剔著潔白的羽毛。端午節前,蘆葦長到一人多高,水鳥便在上麵結巢、孵卵,“嘎嘎嘰”、“嘎嘎嘰”,上下翻飛,叫個不停。秋風吹過,蘆花像雪片一般飄飛著,於黃葉凋零之外,又點綴出一片銀妝世界。
小時候,整天瘋淘瘋炸,無拘無管,我感到天地特別廣闊,身邊有享用不盡的活動空間。記憶中有這樣一句話:“人之初”鑲嵌在大自然裏,沒有親近過泥土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童年”。忘記了是誰說的,但它反映了真理性的認識。
大約從三歲開始,天暖時節,吃過晚飯,我便尾隨著父親、母親,到門前的打穀場上納涼。左鄰右舍的諸姑伯叔們,男男女女,湊在一塊,聽長輩人“說書講古”;我父親剛屆中年,還不敢言“老”,但也常常被推舉出來,“神聊海侃”一番。內容大都涉及南朝北國的帝王將相,深山老林裏的狐鬼仙魔。聽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我倒越想聽個究竟,有時,怕得緊緊偎在母親懷裏,不敢動彈,隻露出兩個小眼睛,察看著妖魔鬼怪的動靜。最後,小眼睛也合上了,聽著聽著,就伴著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夢鄉,隻好由父親抱回家去。
聽母親講,父親小時讀過三年半私塾,性格外向,有一種行俠仗義的衝勁兒,愛“打抱不平”、管閑事,勇於為人排難解紛。後來,年近不惑,老母親和一女二子相繼棄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境蒼涼,情懷頹靡,頗有看破紅塵之感;逐漸地由關注外間世務演變為注重內省,由熱心人事轉向了寄情書卷,尋求精神上的寄托。我們那一帶,吟唱子弟書的風習很盛,我父親就是一個癡迷者。從前他滴酒不沾,後來由於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澆愁,往往是一邊品著燒酒,一邊低吟著子弟書段。這樣,童年時我除去聽慣了關關鳥語、唧唧蟲吟等大自然的天籟,經常縈回於耳際的,就是父親詠唱《黛玉悲秋》、《憶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書段的蒼涼、激越的悲吟。
客居旅舍甚蕭條,采取奇書手自抄。
偶然得出書中趣,便把那舊曲翻新不憚勞。
也無非借此消愁堪解悶,卻不敢恃才自傲比人高。
漁村山左疏狂客,子弟書編破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