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起步(1941—1957)·童子功
1935年,我出生於盤山縣大荒鄉後狐狸崗屯。當時東北已經淪陷四五年了,但是,由於這一帶緊鄰浩浩茫茫的蘆葦蕩,日本鬼子和偽軍害怕遭到隱伏在青紗帳裏的抗日武裝的襲擊,卻始終不敢露麵,結果,此間便成了一處“化外荒原”。
這裏,居住分散、戶數不多,現代學校難以興辦。“魔怔”叔便憑著家中資財,開辦了一所家塾,用來教管他的小名喚做“嘎子”的獨生子,延聘了素有“關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前來執教。這樣,我便也借光就讀了。其時為1941年春,我剛滿六歲,嘎子哥大我一歲。
先生見我們每人都認得許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三字經》中有兩句:“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聖”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交給文學侍從周興嗣,讓他把這些字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這可是個硬頭貨,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違”呀!周興嗣苦戰了一個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誦讀一遍,連聲誇讚:“絕妙好詞。”周興嗣卻熬得須發皆白。先生說,可不要小瞧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個初步的概念。
當時,外麵的學校都要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和《國民訓》,劉老先生卻不理會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遠”,沒有人管束他。兩個月過後,接下來,就給我們講授“四書”,從《論語》開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學》、《中庸》講授下去。書都是線裝、木版的,文中沒有標點符號。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過,每一斷句都畫個“圈”,其他則在下麵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意思是離析經理,使章句斷開,也就是《三字經》裏說的“明句讀(讀音為“逗”)”。“句讀”相當於現代的標點符號。古人寫文章是不用標點符號的,但在誦讀過程中,又必須“詳訓詁,明句讀”,不然無法理解文章的內容。有時,一個標點點錯,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準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束了,算作“句”,用圈(句號)來標記;語氣沒有結束,但需要停頓一下,叫做“讀”,用點(逗號)來標記。
先生麵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其實,他饒有風趣,特別喜歡講述一些笑話、故事,用來說明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發覺少了一個“得”字。這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張紙塊,上麵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裏。說著,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後,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讀書生活十分緊張,不僅白天上課,晚上還要自習,溫習當天的課業,以增強理解,鞏固記憶。次日上課,第一件事便是背誦頭一天布置的課業。兒時的記憶力再強,背誦這一關也是不好過的。一年到頭,朝朝如是。到時候,先生端坐在炕上,我要背對著他站在地下,聽到一聲“起誦”,便左右搖晃著身子,朗聲地背誦起來。遇有錯訛,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麵,簡要地提示兩個字,意思是從這裏開始重背。背過一遍之後,還要打亂書中的次序,隨意挑出幾段來背。若是沒有做到爛熟於心,這種場麵是難以應對的。
我很喜歡背誦《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整齊協韻,詩意盎然,重章疊句,琅琅上口,頗富節奏感和音樂感。誦讀本身就是一種欣賞,一種享受。可是,這類詩章也最容易“串籠子”,要做到“倒背如流”,準確無誤,就須下笨功夫反複誦讀,拚力硬記。好在木版的《詩經》字體較大,每次背誦七頁八頁,倒也覺得負擔不重,可以照玩不誤;後來,逐漸增加到十頁、十五頁;特別是因為我淘氣,先生為了用課業壓住我,竟然用訂書的細錐子來紮,一次帶起多少頁來就背誦多少。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私塾的讀書程序,與現今的學習方法不盡相同,它不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礎上再作記憶,而是先由先生逐字逐句地串講一遍,掃除了讀音障礙之後,學生就一遍遍地反複誦讀,直到能夠背下來的程度,也就是:先背誦,再理解。這麼做的道理在於,十二三歲之前,人的記憶能力是最發達的,趁著這個黃金時段,把需要終生牢記的內容記下來。前人把這種強記的功能稱作“童子功”。
劉老先生認為:“隻讀不作,終身鬱塞。”他不同意晚清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觀點,認為王筠講的“兒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從十六歲開始,魯鈍者二十歲也不晚”,是“冬烘之言”。他說,作文就是表達情意,發抒思想,這都有賴於思考。從一定意義上說,說話也是在作文,它是先於讀書的。兒童如果一味地強記、硬背,而不注意訓練表達、思考的能力,頭腦裏的古書,橫堆豎放,越積越多,就會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像《孟子盡心》篇所說的:“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應該及時引導他們,通過作文進行表達情意、思索問題的訓練。
“魔怔”叔對他的這種說法,極表讚同。最後,兩位共同商定,在“四書”、《詩經》之後,接著,依次講授《史記》、《左傳》、《莊子》,以及《古文觀止》和《古唐詩合解》,強調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誦下來,爾後就練習作文和對句、寫詩。
老先生很強調對句。他說,對句最能顯示中國詩文的特點,有助於分別平仄聲、虛實字,豐富語藏,擴展思路,這是詩文寫作的基本功。作為輔助教材和工具書,他找出來明末清初李漁的《笠翁對韻》。這樣,書窗裏就不時地傳出“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的誦讀聲。
他講,對句,要分清虛字、實字。一句詩裏多用實字,顯得凝重,但過多則會流於沉悶;多用虛字,顯得飄逸,過多則流於浮滑。唐代詩人在這方麵處理得最好。
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此時花開得正旺,雄蕊花絲如縷,半白半紅,形似馬纓,因而合歡樹又稱作馬纓花。老先生就從眼前景色入手,以“馬纓花”為題,讓我和嘎子哥找出一種植物來作對。我想了想,答說:“狗尾草”;嘎子哥說:“豬耳菜”。老先生滿意地說:“對得很好,基本要求都達到了。”說著,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買的牛蒡茶,隨口問了一句:
“你們說說看:用‘牛蒡茶’三個字來對,行不行?‘蒡’,讀音
如棒。”
嘎子哥說:“可以。”
我說:“恐怕不行,因為上句的‘花’是平聲,和它相對的應該是仄聲,而‘茶’是平聲字。”老先生點了點頭。
逐漸熟練了,基本上掌握了對句的規律,老先生又從古詩中找出一些成句,讓我們來對。一次,正值外麵下雪,他便出了個“急雪舞回風”的下聯,讓我們以答卷形式,對出上聯。
我麵對著窗前場景,構想了一會兒,便在卷紙上寫下了“衰桐存敗葉”五個字。
先生看了:用毛筆作批:“如把‘存’改成‘搖’,變成‘衰桐搖敗葉’,就堪稱恰對了,但亦未盡善也。”然後,翻開《杜詩鏡銓》,指著《對雪》這首五律讓我看,與“急雪舞回風”相對的原句,是“亂雲低薄暮”。先生說,古人作詩,講究層次,先寫黃昏時的亂雲浮動,次寫回旋的風中飛轉的急雪,暗示詩人懷著一腔愁緒,已經獨坐鬥室,對雪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