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這樣對過多次。覺得通過對比中的學習,更容易領略詩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一次,我和嘎子哥跟隨老先生到十幾裏外的馬場遠足。站在號稱南北通衢的驛路上,看著車馬行人匆匆來往,先生隨口出了一副上聯:
車馬長驅,過橋便是天涯路;
叫我和嘎子哥對出下聯。我們想了一會兒,各對出一副,老先生聽過,一直在晃腦袋。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對出的那一句加以調整、改造,成為:
輪蹄遠去,揮手都成域外人。
先生問道:“你們看,怎麼樣?”
我們都說“好”。
先生說,就平仄相協和詞性對仗來要求,這個下聯完全合乎規格;但是,不妥之處也很明顯:這裏的“輪蹄”與上聯的“車馬”相互對仗而詞義相同;而且,整個上下聯的含義也大體一致,上聯說的是出門遠行,下聯仍是重複或者延伸這個意思,這叫“一順邊”,也就是古人說的“合掌對”—人的兩隻手,長短、大小、形狀全都一樣,合在一起,沒有區別。作詩、擬聯出現這種現象,是個大忌。至於《笠翁對韻》中的例句,那是著意於講授對句的規矩、方法,而並非作詠詩、對句的示範。如果實際擬聯時,就這麼“天對地、雨對風”地弄下去,那豈不成了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要設法從另一麵去作文章,比如,講歸來重見就比較好了。於是,他把下聯改為:
襜帷暫駐,覩麵渾疑夢裏身。
解釋說:兩個分句,前者采自《滕王閣序》,後者暗用杜甫詩句“相對如夢寐”。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嚴格要求,這個下聯也並不理想,因為“襜帷”二字,其實也還是說的“車馬”,乘坐車馬的,遮擋前麵的叫“襜”,圍罩旁邊的叫“帷”,轉了一圈也沒有避開。
轉眼,一年時間過去了,記得那天正值元宵節。我坐在塾齋裏溫習功課,忽聽得遠處響起了鑼鼓聲,料想高蹺隊(俗稱“高腳子”)快要進村了。見老先生已經回到臥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門外。不料,到底還是把他驚動了。隻聽得一聲喝令:“過來!”我隻好轉身走進臥室,見他正與“魔怔”叔橫躺在炕上,麵對麵,共枕著一個三尺長的枕頭,中間擺放著一套煙具,嶄亮的銅煙盤裏,放著一個小巧的煙燈,閃動著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著一根銀簽子,從精致的銀盒裏,挑出一塊鴉片煙膏,在煙燈上燒得嗞嗞作響,立刻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散發出來。他把煙泡用銀簽子遞送到老先生的煙槍上;然後又給自己如法炮製一個。這樣,兩人便先後湊在煙燈底下,麵對麵地暢快地吸食著。由於博役(私塾傭工)不在,喚我來給他們沏茶。我因急於去看高蹺,忙中出錯,過門時把茶壺嘴撞破了,一時嚇得呆若木雞。先生並未加以斥責,隻是說了一句:“放
下吧。”
這時,外麵鑼鼓響得更歡,想是已經進了院裏。我剛要抽身溜走,卻聽見先生喊我“對句”。我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隨口說出上聯:
歌鼓喧闐,窗外腳高高腳腳;
讓我也用眼前情事對出下聯。
寒風吹打著外麵的窗紙,沙沙作響;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滿頭熱汗,正愁著找不出恰當的對句,忽見“魔怔”叔用銀簽子撥動一下煙燈,又把頭部往枕頭邊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動作,還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靈竅頓開,對出了下句:
雲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
“魔怔”叔與塾師齊聲讚道:“對得好,對得好!”
且不說當時那種得意勁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隻講這種臨時應答的對句訓練,使我日後從事詩詞創作,獲益頗深。
除了對句,老先生還結合日常生活實際,讓我們對所見所聞以詩文形式記錄下來,以培養、訓練我們的寫作能力。
這年除夕之夜,按照老先生的要求,我曾寫過一篇紀實文和一首紀事詩。文章是《燈籠太守記》。
燈籠太守者,除夕燈官之謔稱也。我村之太守不知其名姓為何,亦未審其身世。以平日未曾謀麵,推知其原非本村人氏。
古製:“嘉平封篆後即設燈官,至開篆日止。”嘉平為臘月之別稱;篆者官印也,封存官印為封篆,官印啟封稱為開篆。官府衙門於臘月二十前後封存印鑒,公事告輟;鄉村設置燈官,由民眾中推選一人充任,俗稱燈籠太守,暫攝民事。一俟翌年元月下旬,官府之印鑒啟封,鄉鎮署員各就其位,燈官即自行解職。
聞之父老,此俗積年已久,漸成定例。裏巷習傳:充一月之燈官,將三載淪於困厄。眾皆目為不祥,願承此差事者甚少。然亦非人人皆能勝任,故燈官之遴選,頗費周折,終以鄉曲之遊俠兒居多。其酬金、職司、權限,由當事人與村中三老議定,各村之間類同。
丁亥之歲,冬日奇寒,除夕陰暝尤甚。薄暮初臨,百家燈火已齊明矣。少間,窗外鑼鼓聲喧,炮竹轟響,步出庭外,見秧歌列隊款款而來。燈籠太守著知府戲裝,戴烏紗亮翅,端坐於八抬大轎中。健夫二,搖旗喝道於前,旁有青紅皂隸護衛,赫赫如也。
巡察中,遇有燈光不明、道路不平者,傾置糞土、亂潑汙水者,太守輒厲聲叫停,下轎喝問,當眾施罰。如戶外無缺隙可尋,即徑入院中。雞鳴犬吠、嬰兒啼哭者,輒以“聒噪老爺耳鼓”受罰;而如冰雪致滑,則以“閃折太守腰肢”問罪。誠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受罰者均鄉間富戶,俗稱“土財主”者。赤貧之家固無油可揩,而巨室高門亦未敢輕啟釁罅。凡所承罰者,均由事先圈定,屆時深文周納,務求捉定口實而後已。所獲無多,以足用為限,一以酬恤太守之勞,一以應年關不時之需。而樂民娛眾,固所期也。
燈籠太守出巡之夜,師尊劉汝為先生亦攜杖往觀,於引人發噱處,輒掩口胡盧而笑,三數日內猶屢屢話及;並以“燈籠太守”為題,命我們作一文一詩,借督課業。遂泚筆為文,以紀其實。
紀事詩是一首七絕,用的是“七陽”韻:
聲威赫赫勢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畢竟可憐官運短,到頭富貴等黃粱!
先生看過文章,在題目旁邊,寫下了“描摹實事,清通可讀”的評語;對這首七絕,好像也說了點什麼,記不清楚了。
我從六歲到十三歲,像頑猿箍鎖、野鳥關籠一般,在私塾裏整整度過了八個春秋,情狀難以一一縷述。但是,經過數十載的歲月衝蝕、風霜染洗,當時的那種淒清與苦悶,於今已在記憶中消溶淨盡,沉澱下來的倒是青燈有味、書卷多情了。
新天地
1948年冬,私塾停辦,我即結束了這段學業。次歲上半年在高升鎮高級小學就讀;補習功課;7月考入盤山中學。考試隻有語文、算術、時事政治三科。語文滿分,政治及格,算術二十分—我帶個算盤,加減乘除四則題,答案都對;但不會列方程式,因此,隻得了五分之一的分數。幸虧口試、麵試時成績優秀,始被錄取。這是第一次走出故裏,來到縣城。
那時是春季始業,為了補充生員,實行暑期擴招,我所在的初中一年甲班和另外的乙、丙、丁三個班,都加進去一些插班生。我們的班主任,就是口試時的王誌甫老師,他教數學;還有幾位科任老師,也都一起同新生見了麵。為了幫我接上數學這條“短腿”,王誌甫老師利用星期天和幾個晚上,集中給我補課,使我較快地跟了上來;而且,培養了鑽研數學的興趣。孔子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意思是,懂得它的人,不如愛好它的人;愛好它的人,又不如以它為樂的人。看得出來,愛好、興趣對於知識、技能的掌握,至關重要,所以有“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的說法。
出乎意料的是,在語文方麵,我竟遇到了一道難關。開學一個星期之後,教授語文的石老師發現我的作文用的竟是文言,便在作文簿上鄭重地寫了一條批語:“我們是新社會,要用新的文體寫作。今後必須寫語體文。”課後,又把我叫到教研室,說:“文言詞語簡練,你這個‘洎乎現世,四海承平’,確實比‘到了今天,國內社會環境合諧、安定’節省許多字,可是,‘文章合為時而著’,新時代的寫作,要麵向工農兵大眾,對象不是少數精神貴族。你左一個‘洎乎’,右一個‘與夫’,又有幾個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