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40(3 / 3)

這番話,對我來說,確實產生了振聾發聵的效果。為此,我痛下決心,要改弦更張,從頭做起。除了認真理解、背誦課本裏的現代範文,我還有意識地閱讀了許多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

不久,石老師因為咯血,住進醫院養病;語文課由富老師暫代。一次上語文課,富老師拿了一本冰心的《寄小讀者》。她說,這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部代表作,也堪稱是“愛的經典”,同學們可以傳著看一看。說著,就遞給了我(當時我是語文課代表),讓我先看。我用午後自習和晚上時間,突擊看了一遍,然後提議:大家傳看,每人不要超過兩天;鑒於全書共二十九篇書簡,可以選出二十九名同學,或者自告奮勇,每人抄寫一篇,隨看隨抄。富老師同意我這個建議,當即從前向後,依次指定二十九位同學,按照編號順序,每人看後,分別抄寫一篇。這樣,三個月之後,這本手抄的《寄小讀者》,便裝訂成冊,成為全班的公共財產了。而對於我,這本散文集更起到了學習語體文的示範作用。

翌年春初,我們升入了二年級。石老師病情穩定,重新給我們上課。看了我的作文,他感到滿意,還在班上當眾讀了一遍。

他的講課水平,全校公認是一流的。我印象最深的,是講授漢樂府《孔雀東南飛》。當談到詩中主人公劉蘭芝和焦仲卿為反抗封建禮教,分別“舉身赴清池”與“自掛東南枝”,以死殉情時,他在黑板上板書:“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說是出自金代文學家元好問有關殉情的詞。雖然他沒有多加闡釋,可是,卻給我們這班初涉世事的中學生,留下了一道終生都在叩問、求索的課題。是呀,情是何物?竟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量!

那天,石老師還說,堪與這首被明人稱之為“長詩之聖”的經典作品比美的,在西方還有偉大劇作家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時的中學生與今天的不同,眼界十分閉塞,讀書範圍很窄,多數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部作品的名字。先生便略為詳細地講述了劇情,講了年輕、勇敢、純潔、善良的一對戀人,終因兩個家族的世仇而雙雙赴死的人間悲劇。最後,以嘶啞的聲音朗誦著羅密歐自殺前的那段話:

你無情的泥土,

吞噬了世上最可愛的人兒,

我要掰開你的饞吻,

索性讓你再吃一個飽!

先生教課當時,已經年過半百,但是,仍然豪情似火,充滿了詩人氣質。平素感情容易激動,有時一件細微的物事,也會激起他奮袖低昂,情見乎辭,臉上經常浮現著紅豔豔的華彩。據校醫說,這和他患有嚴重的肺結核有直接關係。這天,他又是帶著兩頰潮紅,像是醉酒一般,講了一大篇,然後,匆匆地離開了教室。

幾天後,他便因再度咯血,又一次住進了醫院。我受班上同學委托,到病房去慰問他。這天,他精神很好,在詢問過課程的情況之後,又從《孔雀東南飛》談起了“情死”這個話題。說,過去編輯文學雜誌時,聽一位南方籍的同事講過,西南少數民族地區也有一部類似《孔雀東南飛》的長詩,名字記不得了。據說,這個少數民族,曆史上殉情的事十分盛行。

幾年過後,“反右”開始了,石老師被錯劃為右派。批鬥中,他連續咯血不止,終致慘死在會場上。除了“曆史問題”,他被指控的主要罪狀,是在課堂上恣意宣揚“封資修”的愛情觀,包括殉情等“極不健康”的內容,嚴重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稚嫩心靈。可是,我們這些已經走進高等學府的當年受教者,聽到這種指責後,卻私下裏議論:石老師以其汪洋恣肆的才情和富於魅力的解說,在教育係統,獨邁群倫。他不是一般的授業、解惑,同時,還能交給學生一把開啟心靈的鑰匙。

我讀初中時,“偏科”現象十分嚴重。語文、地理、曆史、數學之外,對於俄語、物理,總是引不起興趣,每逢上這兩門課時,我就在下麵偷偷地閱讀小說。期末考試時,靠著“臨陣磨槍”,耍小聰明,勉強維持到三分以上(當時是“五級分”製)。一次,教授物理課的王達老師突然走到我的桌前,說:“我已經發現多次了,你不認真聽課。本想給你留點麵子,等待你自覺糾正,無奈,”當即指令我:下課後,要把書桌裏的所有小說,給他送過去,由他代為保存。

走進新的學堂,有兩件事令我大開眼界:

一件是參加富老師的文明婚禮。過去我在農村看到的結婚儀式,繁文縟節,筆難盡述,什麼相門戶、議彩禮、串小門、備嫁妝;下請帖、請鼓樂、搭喜棚、安爐灶;娶親、送親、謝媒;上轎、下轎、拜天地、揭蓋頭、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鬧洞房—總之,結婚簡直就是遭罪。富老師的婚禮,我印象中主要有三項議程:一是,她和新郎—校內另一位老師,共同談戀愛經過;二是,互贈禮物:新娘送給新郎一隻派克筆,並親自插在對方中山裝的上兜裏,由於緊張和激動,富老師的手竟然有些顫抖。新郎回贈的是一方漂亮的圍巾,也是當眾圍在新娘脖子上;三是,二位新人為主婚人、介紹人和來賓送糖、敬煙。然後,就歡歡喜喜入了洞房。

再就是錦州之行,見了世麵。因為我的文筆比較好,粉筆字又寫得工整,入校第二學期,便被學生會聘為壁報、黑板報《盤中青少年》的主編。這個期間,趕上了1950年5月召開的遼西省第一屆人民體育大會。運動選手,除了來自省直及所屬四市、二十一縣的政府係統和企業、文化、衛生等部門,全省三十一所中學的師生是主力軍,因而各派出一支代表隊。盤山中學有二十八名選手,加上帶隊的教體育的由老師,還有教導幹事黃老師,我被安排為隨團報導員。

大會在省會錦州市舉行。我們提前一天,起個大早,在由老師帶領下,每人背上一件簡單行囊,步行三十公裏,到溝幫子乘火車。路上,由老師看到排球隊選手劉珞芬同學行李較大,而我的很小,就讓我和她換著背。到了火車站,等車一個多小時,師生坐下來休息。我呢,因為第一次看到列車來往,好奇地駐足觀看。待到剪票鈴聲響起,大家便迅速集合,排隊上車。一個半小時後,到了錦州。可是,這時我才發現,把行李拉在了溝幫子候車室。外號“小漏粉”(名字的諧音,意為愛哭鼻涕)的劉珞芬同學急得哭了。黃老師帶著我立刻乘車返回溝幫子,還好,到了車站就順利找回。這樣,“小漏粉”又破涕為笑了。

當天晚上八點,賽會在大劇場舉行預備會,全部與會人員到場。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豪華建築,顯得莊嚴、壯觀、氣派,心靈立刻就被震撼了。當時電力供應不足,場內燈光比較幽暗,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這時,由老師過來了,低聲問著:“環境好不好?舒服嗎?”我說:“太好了。”略一遲疑,我又悄悄地問:“老師,椅子怎麼硌屁股呢?”他俯身看了看,原來我是坐在木板楞上。他撲哧地笑了,告訴我,要把椅座放平。說著,他又四下看了看,像我這樣坐的,竟有好幾個。—我們這些農家孩子,沒有進過劇場和禮堂,不知道裏麵的木板座椅,平時為了進出方便總是立起來,落座前需要把它放平,結果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出了洋相。

賽程空隙,《遼西文藝》編輯高柏蒼先生來到我校代表隊住地,看望他的海城老鄉由老師,還帶來了幾本刊物。由老師翻了翻,順手交給了我,並向客人作了引薦。高先生隨之介紹:刊物是麵向工農大眾的,作品以曲藝為主,也刊載一些連環畫,當即給我留下通信地址,說歡迎多多投稿。高先生熱情、誠懇,談吐博雅,風度翩翩,這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專業作家。因為從小受到子弟書的熏陶,對這種文藝形式十分熟悉,回校後,我連續寫了幾篇,內容都是歌頌學校新生活的,居然被采用了。這在當時影響很大,於是,博得了“校園小作家”的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