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起時,他問我:“是不是就想這樣趴在被窩裏睡下去,再也不起來了?”我點頭稱是。
他說,這叫“初念”。“初念”反映意念的原生態,是最真實的。一經覺醒過來,就摻雜進了理智的判斷、理性的辨識,這時,“初念”就隱蔽起來了。一般地說,在行為取向上,“初念”考慮的往往是自身,充其量再加上妻兒子女;而理智與清醒,就能夠顧念到社會、國家。
我說,在沈陽師範學院讀書期間,聽冉欲達老師講過這個問題。話題是從京劇《捉放曹》說起的:曹操錯殺了呂伯奢及其全家,陳宮看清了他的奸雄本質,想在曹操熟睡時,一劍斬之;但後來經過仔細掂量,還是甩手走開。《三國演義》第五回有這樣一段話:“卻說陳宮臨欲下手殺曹操,忽轉念曰:‘我為國家跟他到此,殺之不義,不若棄而他往。’插劍上馬,不等天明,自投東郡去了。”冉先生說,“轉念”是一種理智取向,和它相對應的是“初念”。“初念”也就是第一個念頭,屬於情緒反映。因此,佛經上有“初念淺,轉念深”的說法。
在這段時間裏,我們相處得比較融洽。話題很寬泛,除了避談政治問題,有關詩文掌故、社會風情、日常倫理等議論得較多,有助於我開闊視野、增長見識。
到了秋後,縣委、縣政府組織各鄉鎮一把手南下“取經”,實地學習經驗,親身感受“大躍進”的氣氛與成果。我被抽調做隨團秘書。因為在高校學習過攝影,這樣,一路上,就擔起了寫稿和照相的雙重任務。半個多月時間,先後到了河北、山東、安徽十幾個地、縣。在河北徐水,看到“萬頭豬場”,還參觀了密植稻穀的超高產田圖片展覽,後來知道是縣裏領導弄虛作假,欺騙中央的,但是,當時我都深信不疑,還把這些繪聲繪色地寫在《南天取經集》裏加以宣揚。
這裏還有個小插曲。我們到過的許多地方,特別是山東的壽張、陽穀一帶,都介紹了地瓜“粗糧細做”的經驗,並贈送了一些樣品。我背了滿滿的一提包。一天午後,我在安徽淮北濉溪縣一家照相館裏衝洗相片,回來晚了,沒有趕上飯時,空著肚子躺在床上。夜間,餓得胃腸咕咕地叫,我便從帶回的地瓜餅幹中,選一些加工細致、口感良好的飽吃一頓。竟然忽略了這是回去後要在全縣推廣的樣品。返回縣城後,縣裏召開三級幹部大會,由王縣長傳達、介紹南下取經收獲,重點推廣了“粗糧細做”的經驗,這就提到了地瓜餅幹樣品。他說:“本來,還有幾樣標準很高的地瓜餅幹,可惜路上被隨團的王充閭給吃個淨光,大家就看不到了。”這樣,我的大名就在全縣傳揚開來,很多人都知道有個“專吃最好餅幹的王
充閭”。
南下歸來後,我就被調到盤山縣報社。下鄉采訪總要背上一個帶有方形皮套的照相機。這天,騎著自行車來到了一個偏僻的荒村,竟然被一個老太太當成了劁豬的,非得拉我到村委會去,不依不饒的。估計她是前幾年從關內移民過來的,彼此說話都不太懂。這時,正好過來一個騎馬的鄉幹部。我覺得來了“救兵”,便請他幫助疏通一下。原來,老人家的公豬前幾天劁過之後,發病死掉了,她要索賠。那個“動刀的”也是個高個小夥子,也騎自行車、背著一個皮匣子。看來是認錯人了。為了證明真實身份,我把記者證遞給他看。他瞄了一眼,“噗哧”地笑了,說:“原來你是吃餅幹的。”
笑話過後也就淡忘了,可是,當時我竟沒有深入去想:既然畝產十萬斤的稻、麥高產田那麼多,糧食堆得如山如阜,多少年也吃不完、用不完,那麼,為什麼還要在地瓜上大作文章?看來,當時的思維方式、思想觀念確實存在著很大的盲區,在政治和文化的雙重規約下,竟然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沒有多問幾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