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43(3 / 3)

接著,他說,我們的總編輯從小就玩這個鳥兒,處事也深得此中奧秘,但他隻做不說,隻有一次喝得醺醺大醉,才誌得意滿地泄露了天機。聽到這裏,我當即打了個寒噤,原來,我正處於“鸕鶿的苦境”啊。看來,隻要他老兄當政,我大概是沒有希望脫穎而出了。

那時,我單身在縣城工作,父母住在五十華裏之外的鄉下。大約兩個多月,我能騎自行車回家一次,路麵凸凹不平,至少需要三個小時。這天,幸而遇上了順風,隻花一半時間就進了家門。高興得又唱又跳,剩餘的精力用不完,我就坐下來寫文章。想起這兩年一直都是背時憋氣,勁沒少使,汗沒少出,到頭來撞了滿腦袋大包,真是“文章誤我,我誤青春”。唯有這次算是遇到了好風,隻是機會太稀少了。於是,以清人潘耒的詩句“好風肯與王郎便”為題,順手寫了一篇隨筆。回到機關以後,稍稍冷靜下來,重看一遍,覺得有的地方失於尖刻,便刪除一些牢騷語句,換成正麵表述。隻是由於實在偏愛這首清詩,把“好風肯與王郎便,世上唯君不妒才”保留了。結果,見報後又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本來,文中已經說明了詩中講的是唐代文學家王勃的故實。那年他由故鄉山西龍門出發,在前往交趾省親路上,中途乘船,駛離馬當,幸得一夜好風相送,使他趕上了南昌的盛會,寫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閣序》。但是,我們這位總編輯,生性嫉妒,心胸褊窄,雖然心思並不放在報紙上,文才也不高,政治嗅覺卻異常靈敏。他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不折不扣地借古諷今,發泄不滿情緒。他說,必須抓住這個典型,深入進行剖析—文章的核心在於“指控妒才”,要害卻在“唯”字上。試想,如果世上唯有風不妒才,那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豈不是漆黑一片!

真不愧是總編輯,端的厲害!好在其時正處於三年困難年月,政治環境較為寬鬆;又兼宣傳部長親自出麵,說了“通篇還是正麵文章,隻是引詩不當,終究未脫知識分子習氣”等解圍的話,才算不了了之。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報社房子漏雨,臨時搬到印刷廠辦公,編輯們除了攜帶一些必需的材料,其餘文字資料都集中放在會計室裏。會計是個剛從財專畢業的女青年,酷愛文學,尤其喜歡背誦古詩。那天,她閑翻大家寄存的文稿和剪報,從我的資料袋裏看到一首七言絕句,便抄錄在筆記本上:

技癢心煩結禍胎,幾番封筆又重開。

臨文底事逃名姓?“秀士”當門莫展才!

這是我在投稿遭到批判後順手寫的,過後忘記銷毀了。若是其他人碰上了,因為了解詩中的含蘊,估計不致公開議論;而女會計新來乍到,不知避忌,且又天真爛漫,渴求知識,便當麵問我:“秀士”是不是指《水滸傳》中的白衣秀士王倫?直嚇得我恨不能用手堵住她的嘴,但一切都晚了,總編輯恰好在場,而且聽得一清二楚,臉子刷拉一下撂下來,比哭喪還難看。我知道,這一關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躲過了,隻有硬著頭皮等著挨整吧。

幸好“絕處逢生”,縣裏連著開了幾天會,總編輯沒有破出工夫來追查此事;等他開會回來,宣傳部又轉來了中央關於整頓全國地方報刊的通知。我們這張小報定在撤銷之列,“老總”麵臨的首要課題是他的未來去向,少不得要觀察風色,奔走權門,已經沒有精力過問這場“文字官司”了。

1960、1961年,我也曾在營口日報副刊上發表過幾篇散文、隨筆:《菜地裏的遐思》、《綠了沙原》、《英雄本色》。其中影響較大的是雜文《把勁用在正地方》,抨擊社會上的不良現象:拉關係、走後門、扯“老婆舌”,撥弄是非,倡導持之以正,做有利於社會進步、有利於增進團結的事情。這是第一次寫批評類文字,用今天眼光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缺少尖利的鋒芒,也沒有觸及實質性問題,但在當時,也就算“異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