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我生不辰”(1958—1976)·十年擱筆
我在報社四年間,參加過三次農村“四清”運動。最後一次是在營口縣大石橋鎮東窯村,從1965年秋到次年春,長達二百來天,中間跨越了春節。市委書記陳一光在這裏蹲點。著名評書演員、市曲藝團副團長袁闊成也在我們這個工作駔。我們睡在一鋪炕上,一同吃農家的“派飯”,一同參加社員大會,一同下地幹活。稍有差異的,是我們頓頓喝高粱米粥,農家大嫂專門給他烙一塊玉米麵餅,為的是增加一點力氣,飯後好給大家說一段評書。對我來說,這真是藝術的偏得。陳書記對袁闊成的評書藝術備極欣賞,鼓勵他多說新書,為全市文藝隊伍樹立一個榜樣。同時,交付我一項任務—幫助他收集、整理、創作一些農村素材的段子,充實、豐富其藝術資源。
開始時我還滿懷著信心,拉開了架勢,真想在這方麵做出一點貢獻;後來發現自己並不具備這種能力。六個多月,朝夕相處,我幾乎聽遍了袁先生的一切“拿手好戲”,除了《三國演義》、《水泊梁山》、《施公案》、《薛家將》、《嶽飛傳》、《明英烈》等傳統評書選段,還有新書《烈火金鋼》、《林海雪原》、《暴風驟雨》、《轉戰南北》、《敵後武工隊》等。按照專家的說法,說評書有三重境界,基礎是編故事、說故事,能夠吸引人聽下去;再上一個台階,是傳授知識、益人心智,使人聽了深受教益;再進一層是創造美的形象、弘揚美學精神。這三個方麵,袁先生都有創獲。
當時他不過三十六七歲,藝術造詣、精力、體力都處在最佳時期。他的表演,神形兼備,細膩感人,形象優美,氣度恢宏。說到編故事,這正是他的長項,而我拙於此道;倒是自認文史功底不錯,可以幫助出些主意,通過聽評書段子,發現他讀的書很多,對曆史頗有研究。
一次,我和他嘮嗑兒,談到往傳統小說裏“加事添彩”,他舉出許多例子。比如,曹操殺孔融,是由禦史大夫郗慮(他和孔融有仇口)告密引起的,這在《三國演義》第四十回裏有記載,但很簡單—郗慮所告發的秘事,無非是孔融背後發泄不滿,說曹公壞話,並且和禰衡有交情。過去,袁先生也是這麼照著說的,但總覺得沒能擊中要害;於是,就考慮往裏加些內容。加什麼呢?加了郗慮對曹操說:“您還記得您在破袁紹的時候,公子曹丕收了袁紹的兒子袁熙的夫人甄氏,孔融曾經給您寫過一封信,信上說到了武王伐紂把紂王的寵妃妲己賜給了自己的弟弟周公旦嗎?孔融的意思是什麼呢?他的意思就是說,武王把妲己賜給了周公,其實是他自己看上妲己了。但是,是妲己毀掉了紂王的江山,這是一個不祥之物,如果武王自己納了妲己,傳出去影響不好,所以,武王在名義上把妲己賜給了周公,其實暗地裏是自己把妲己給納了。因為隻要把妲己納進自己家裏來,那人家家裏什麼事,外人就不知道了。現在您破了袁紹,把甄氏賜給了公子曹丕,其實是您自己把甄氏納了。”這一下,可就“冷訾辛闞”(《百家姓》裏一句話,諧音冷刺心坎),紮到痛處了,堅定了曹操除掉孔融的決心。
我問:“你怎麼想到了這個事?”
他說:“有根據呀!孔融寫信的事,《後漢書》本傳裏專有記載,但那裏並沒說是郗慮講的。我把它加到郗慮身上了。”
說到兄弟劇種以及小說互相借鑒的事,他談到了京戲《打漁殺家》,說這是一出“水滸”戲,蕭恩就是阮小五嘛!我說,不過,《水滸傳》裏可沒有記載。他說,類似情況不少,比如《黃鶴樓》和《單刀赴會》,內容大體相同,都是“三國”戲。我插了一句:說的是東吳為了討還荊州,邀請西蜀君主過江赴會,圖謀綁架,結果未能得逞。他說,兩出戲都取材於元人雜劇,但是,羅貫中隻選用了後者,所以,《黃鶴樓》不見於《三國演義》。
我想,袁闊成成就的取得,當然和“袁氏三傑”的家學淵源、祖傳技藝有直接關係,但根本之點還在於他的認真學習、刻苦鑽研精神。這對我觸動很大,自歎弗如。本來,應該多向他學習一些東西,可是,十分遺憾,當時他實在太緊張、太忙累了,幾乎所有業餘時間,全部用來說段子,—這年夏天他光榮入黨,決心要傾盡一己之所長,為工農大眾獻藝,很難找到交談的機會。這樣,也就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