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結束,工作總結時,我作了一番檢討,說限於自身能力、水平,市委領導交辦的任務沒能很好地完成,準備回去後加以彌補—認真寫幾篇報道,宣揚一下袁闊成的同群眾打成一片、帶頭說新書和刻苦鑽研精神。結果,我們回到單位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陳一光調任錦州市委書記;而批判“三家村”,新聞單位首當其衝。本來,我已被調入營口市委機關,但運動開始後,原單位的造反派貼出大字報,要求所有調出的編輯、記者,一律回去參加揭發、批判“三家村營口分店”的反黨罪行。回去的當天,就趕上報社造反派聯合高中學生把總編輯丁立身作為“三家村”黑店的代理人揪出批鬥,緊接著,我們幾個所謂黑筆杆子(俗稱“四大金剛”),作為黑爪牙,也被點名批判。
直到鬥爭重點轉移到“走資派”了,我們這些“反動文人”,才被當做“死狗”擱置在一旁。但因為受到過批判,有“汙點”,機關哪個群眾組織也不願吸收為成員,便隻好站在一邊,過著逍遙派的生活。原本我就對於兩派爭鬥沒有興趣,現在倒樂得這個相對自由自在的逍遙狀態。說來也深自慶幸,“文革”十年,我沒有發表過一篇作品。但是,袁先生的訪問記,最後也“胎死腹中”,這卻是個損失。隻能惘然興歎:“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
失意、懊惱之餘,不由地記起了少年時節讀過的《詩經桑柔》章的兩句話:“我生不辰,逢天僤(厚的意思)怒。”其時不過三十歲上下,正值繁花綻放、生意盎然的文學青春期,卻遭致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風雨摧殘,說是生不逢辰,未為不可;不過,肇因卻並非遭到上天的厚怒重罰,而純粹是源於人禍。
我之所以十年擱筆,叩其原因:一是,接受了消極教訓,害怕再度觸犯“文網”。曾幾何時,自己還曾因為那些“寶貝文章”而洋洋自得,現在竟都成了背上沉重的包袱,擔心哪一天會突然被再次揪出來,重新遭到批判。為此,甚至覺得縣報老總出於忌恨,不許我署自己名字,到頭來卻是一種無意的“保全”。還想到:兩千三百年前,莊子就發出“驕猴中箭”、“直木先伐”的警告,真有先見之明!在這種狀態下,當女兒進入小學,特別喜歡詩文,老師誇她聰明時,我卻一再給她講,絕對不要弄
這個。
二是,對“幫派文章”那種“拿不是當理說”、生拉強扯、誣罔不實、蓄意傾陷的內涵和居高臨下、武斷蠻橫、矯揉造作的格調,從心裏反感,無意更不屑於往裏麵摻和。
三是,文章的書寫必須發自內心衝動,心有所感,情有所注,方能泚筆為文。創作對於心靈的遵從,是不容否認的。“文革”期間,是非顛倒,觀念模糊,談不上有什麼激動,有什麼感悟,就是說,沒有了精神資源,那還寫什麼?怎麼寫?那個時節,多的是迷茫、困惑、懷疑,—這能寫嗎?不敢寫,寫了也無處發表。
“文革”中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事出偶然,尤感突然。1968年9月下旬的一天,市革委會政工組長找我談話,說是全市隻剩營口日報社沒有建立革委會了,國慶節前必須實現全市“一片紅”。經過軍隊、地方領導反複醞釀,最後確定由我做報社革委會主任。由於絲毫沒有準備,我一聽,腦袋就大了,緊跟著問:“你是不是開玩笑?我怎麼能擔這個重任?”政工組長嚴肅地說:“怎麼能開玩笑!”接著神秘地說:“這是由韓政委親自點將啊!政委說你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北京兩派談判時,我也在場,政委就是這麼說的。”他說的“政委”是一位軍隊的首長,當時任營口市革委會主任。
原來如此!
這年年初,中央號召各派大聯合,分批召集各地群眾組織頭頭進京談判。記得是1968年1月26日,突然接到通知,說是韓政委要我到北京去。我感到特別突然,也十分緊張,不知出了什麼事—我一介書生,區區一個小科長,找我幹什麼?坐了一夜火車,第二天早晨被接到京西賓館。韓政委對我說:
周總理親自部署和主持這項工作,要求全國各地群眾組織,務必在1月28日前實現大聯合。可是,我們市裏兩派頭頭各執一詞,爭持不下,聯合協議簽訂不了。現在,急需起草一份既符合中央要求,兩派組織又都能接受的聯合協議。明天是最後期限,淩晨五點前必須達成協議。中央的口徑是:一、兩派都是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二、兩派都犯有錯誤,不能“唯我獨左”;三、各自多做自我批評,團結一致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