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說:“你沒有介入兩派的紛爭,立場中立,沒有成見,比軍隊同誌還要超脫一些;而且,文學修養、表達能力都是拔尖的。這樣,由你起草協議,他們很容易接受。”
接下任務後,我就被圈進一個房間,整整突擊了四個小時,最後送交首長審定。認為措詞嚴謹,沒有偏頗,一碗水端平了;特別是強調顧全大局,情辭懇切,很有感召力、說服力。這樣,在兩派頭頭會談中,韓政委主持,由我宣讀協議書,都沒有提出異議,算是正式通過。
因為記著這件事情,這次準備對我予以重用。可是,我卻“不識抬舉”,一迭連聲地說:“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可擔負不了這個重擔。”我對報社深知深解,那裏是人才薈萃的地方,也是龍潭虎穴,水深莫測。這兩天,我正在看《莊子列禦寇》篇:在驪龍頷下取珠,“使驪龍而寤”,“子為齏粉夫”!“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由於我死活不肯就任,最後沒辦法,軍裏派了一位秘書科長,擔任了報社革委會主任。他一到任,就趕上“清理階級隊伍”,導致一人自殺、兩人批鬥致殘。粉碎“四人幫”後,這位科長調回部隊;剩下兩個地方副主任,都不怎麼管事,但也受了處分。我如果當了一把手,即便是消極應付,因為有責任在身,也得被劃為“三種人”,開除黨籍、公職。
報社一位同仁,後來見麵時對我說:“你具備政治智慧,很有預見性,不然的話,一生就毀了。”
我說:“預見談不到,更說不上有什麼政治智慧,主要是從小讀《莊子》,加上父親的影響—他很信仰道家的思想,對名利、功業一向看得比較淡,沒有那麼強烈的欲望。當然,對於那些造反派頭頭拉拉扯扯,不學無術,權欲熏天,興風作浪,確實也看不慣,心存戒備,不想和他們混在一起,這也是重要因素。”
他說:“一個是淡泊名利,一個是潔身自好。具備了這兩條,即便是從政,經風曆浪,同樣也能立於不敗之地。”
1975年底,營口市委辦公室一位副主任調到省上工作,我由綜合科長提拔起來,填補了這個空缺。當時的心路曆程,《王充閭:文園歸去來》一書中所描述的,頗近實際:
命運似乎和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讓他經受了一場磨難後,又沿著它早已為他安排好的路子走下去。然而,此時的王充閭還沒有完全從這場噩夢中解脫出來,當權者在運動中的遭遇更是讓他心灰意冷,猶有餘悸。本來,他的政治欲望就不很強,此刻,對他來說,從政更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了。實際上,他的進取心是很強的,隻是沒有放在事功上,他所拚力追求的,是想望在學術研究、文學創作上有所建樹。然而遭逢不偶,未遇其時。如今已年屆不惑,治學與創作兩個方麵均無所成,豈不愧對親人、也愧對自己!這個期間寫就的一首七言絕句,充分表露出他的
心跡:
星月爭輝映敝廬,深宵何事久踟躕?
不成一事年空長,有愧人間大丈夫。
當時的局麵也甚為動蕩。“四人幫”活動猖獗,政治鬥爭十分激烈。作為一個副處級的官員,雖然位置不高,但也無法完全遊離於運動之外。不過,他給自己定下了一條嚴格的戒律:不前不後,不左不右,處中遊,隨大溜兒,“既沒有鮮明抵製的覺悟,也絕不想跟著運動去撈油水”。即便如此,繁雜的公務還是常常弄得他心煩意亂。有一次,他去東郭葦場的南井子,這裏是大淩河入海口,最為偏僻、寧靜。心裏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心想:如果能夠在這裏住上十天半月,帶上一部《漢書》,靜下心來讀一讀,該有多好。
由此,亦可見其內心深處的矛盾心理和避世心態了。他渴望人生有成,卻不喜歡政治鬥爭;治世中他入世,亂世中他寧願躲到書齋裏去。然而不管怎樣,他已經踏上了仕途這條路,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在入世與出世、為官與為文的矛盾漩渦裏。—為官為文的矛盾已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