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46(1 / 2)

文學自傳·“我生不辰”(1958—1976)·絕望中尋覓希望

正是由於心中蘊蓄著做學問、搞研究的抱負,所以,輟筆絕不意味著對文學的放棄,隻不過是找到了另一個出路,就是拚命讀書,充實自己。馬丁路德金在《我有一個夢想》中,有過“從絕望中尋找失望”的說法。借用過來,可說是“從絕望中尋找希望”。這樣一來,十年浩劫,倒使我在天崩地坼、浮塵十丈中悄然結下了書緣。

最初那段時日,我主要是讀毛選,讀魯迅,這是造反派們所允許的。我很喜歡魯迅的小說。那種冷眼看人生的峻厲、深藏的壓抑,以及廣大的同情心、深刻的批判性,引起了我的共鳴。《鴨的喜劇》一開頭就說:“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讀到這裏,我的心猛地一震。

控製不住讀古書的欲望,我就常常偷偷地躲進宿舍去翻看,但外邊總要包上一張報紙,以防意外。《莊子》和《紅樓夢》這兩部百科大全書,讓我鑽進去就不想出來,暫時竟忘卻了身處逆境,今夕何夕。讀《莊》,使我增長了人生智慧。世上人群,聰明者多,智慧者少。“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這是絕高的生存智慧。而讀《紅》,則往往流於消沉:曹公傾其十年心血寫就的乃是其人生理想的三部曲:追求、激蕩與幻滅。—現在看,這種認識有失偏頗,顯然與當時的處境直接相關。

在紡織工廠勞動,幹的活是接線頭、推布捆,前者瑣碎,後者乏累。不管如何,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還是要看一會兒書,周圍總是一片鼾聲。每星期休息一天,是我集中讀書的大好時節。讀蘇俄的小說《在人間》、《複活》、《罪與罰》,讀郭沫若的《蔡文姬》,讀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也讀《聊齋誌異》、《桃花扇》。當我讀到:“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似乎從中悟出了一些神秘的奧蘊,卻又說不清楚。

1971年初,揭露、批判陳伯達的資產階級唯心論,毛主席號召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觀點,學習馬列六本書。在參加讀書班之外,我還專門利用三個月時間,係統學習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反複精讀,整本書上有五種筆跡,上麵寫滿了學習心得。這些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為我的認知與領悟開啟了一扇窗戶,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

“文革”開始時,紅衛兵“破四舊”,從一些人家搜出大量文物、藏品,也有許多古舊書籍,統統放在市財政局的倉庫裏。後來“落實政策”,物品陸續歸還原主,而這些舊書卻一直堆放在倉庫裏。“批林批孔”要找靶子,市革委會宣傳組就讓我到那裏去清理,因為我是讀過“四書五經”的,在全機關是出了名的“飽學之士”,又是機關的理論輔導員。弄了兩整天,從中挑出有價值的(當時說成是可供批判的)古書三百三十多種,我把它們用卡車運到市委機關,在辦公樓裏的幾個卷櫃裏鎖了起來,鑰匙由我掌管。這在我是求之不得的。

從此,我就堂而皇之、名正言順地以準備材料為借口,找出各種各樣的線裝古籍,閱讀、摘抄。其實,那時軍代表關注的是聯係現實,他們不願意也不懂得翻動那些古舊東西。你不是要“評法批儒”嗎?那我就讀了《韓非子》,還有雜家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劉安的《淮南鴻烈》和王充的《論衡》。反正周圍那些人,也分不清誰是儒家、法家、道家、雜家。我倒是樂得迷戀在這個“桃源世界”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記了幾本筆記,中間也沒有人催我寫批判文章,顧自在那裏飽享嗜書的樂趣。郭沫若的《十批判書》、範文瀾的《中國通史》、梁啟超的《飲冰室合集》,也都是這個期間讀的。或許是有了一些閱曆的緣故,覺得書讀得深了,理解得也比較透辟了,心中逐漸豁朗起來。

1974年夏天,一個早晨,家裏柴油燒盡了,爐灶升不了火,我急著下樓去取柴油桶,由於過分慌張,竟將兩個台階當做一個,結果導致左腳踝骨斷裂。醫生警告說,必須臥床靜養,否則容易致殘。這樣,在家整整待了四個月。日長似歲,痛苦難熬,我便天天躺著讀中華書局出版的十二卷本《後漢書》。在私塾,讀過《史記》,同時對照著也涉獵了《漢書》,後來進城讀書,讀過《三國演義》之後,又讀了《三國誌》。這樣,“前四史”隻剩了《後漢書》,這次算是史學補課。

讀史書,需要原原本本,悉心研索;但我輩青年學子不同於史學專家,沒有專門課題,缺乏周密計劃,在通讀過程中,如何讀出興趣、理出端緒,是個很現實的問題。開始時我也感到有些枯燥,好在逐漸摸索出一些竅門。

其一,“找熟人,抓線索”。書中人物已經死去一千八九百年了,哪裏會有熟人?有。憑著知識積累,許多人早已耳熟能詳。我喜歡看京劇,《上天台(又名打金磚)》中許多人物,像光武帝以及姚期、馬武、鄧禹、岑彭、陳俊、吳漢等一幹將領,他們的形象、言行一直刻印在腦子裏。盡管曆史上並無“二十八宿上天台”之說,但這些功臣名將在《後漢書》裏都有傳,讀起來甚感親切。同樣,《三字經》裏有“香九齡,能溫席,孝於親,所當執”,我在讀《文苑列傳》時,發現了黃香的傳記,眼睛立刻一亮。記得童年背《三字經》時,父親說過,這個黃香和他的兒子黃瓊都在我們祖居地大名所在的魏郡當過太守。還有,於今尚能背誦的童蒙讀物《幼學故事瓊林(增訂本)》中,至少有四十人的典故,像“馬融設絳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雷義之與陳重,膠漆相投”,“孟嚐廉潔,克俾合浦還珠”,“蔡女(文姬)詠吟,曾傳笳譜”等等,都出自《後漢書》。由於有了這麼多“熟人”,史書入眼,就變得活靈活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