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聞見所及,寫作傳統詩詞大致有兩條路子:一類是自小就濡染其間,大量記誦詩詞名篇佳句,不期然而然就掌握了寫作的技巧,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另一種情況是,從做學問入手,精心研索古典詩詞的聲韻、格律、章法、構局,日夕沉浸其間,不免“見獵心喜”,便也動手填詞作詩。我走的是前一種路子。我自小就養成了背誦詩詞的習慣。幾十年來,日積月累,爛熟於胸中的總有上千首吧?這也強化了記憶的功能。我未曾盡心竭力地研索過詩詞格律,由於記誦得多了,即席口占也好,伏案推敲也好,總能熟練地掌握,出韻、不協的情況基本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喜歡“老去詩篇渾漫與”這句杜詩。在我看來,詩主性情,貴在本色、天然,原無須巧加雕飾。
記得顧隨先生說過:詩難於舉重若輕,以簡單常見的字表現深刻的思想情緒。我是完全讚同這一主張的,因此,流連題詠中也有意追求一種蘊藉渾融、衝淡自然的格調。謝玄暉與沈休文論詩,主張“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我一向認為,詩應該琅琅上口,如流水行雲,有“楊柳春風百媚生”的意態,切忌佶屈聱牙,艱深晦澀。
結合個人的創作實踐,關於寫作傳統詩詞我有四點認識:
一是,要有真性情,表現出創作的個性。詩人內心具備真情實感,才有創作構思的依憑。詩歌中自然也要表現景物、形象,但歸根結蒂還是要體現情懷。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古羅馬的賀拉斯認為:“一首詩僅僅具有美是不夠的,還必須有魅力,必須能按照作者願望,左右讀者的心靈。”這就要有性情,有個性,有“我”。《隨園詩話》的作者袁枚說過:作詩“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明代公安派的主將袁中郎非常欣賞其弟小修的詩,說他“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
二是,應該富有才情、才氣、才學。並非有了真性情和個性,就一定能寫出好詩,還必須有詩才。所謂詩才,內涵十分豐富。意大利的浪漫主義作家福斯科概括為強烈地感受、敏銳地觀察、新穎地構思和準確地組合的能力。也有人認為,主要是指詩人的審美能力和藝術表現能力。袁枚強調才分、天分,他說:古人之所以強調讀萬卷書,是欲助其神氣,而不是以書卷代替靈性,所謂“役使萬卷書,不汩方寸靈”。趙翼則標舉為“才氣”。他說,“氣”需要養,孟子就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他充分重視詩人的生活閱曆、生活環境,後天的培養、提高,客觀的磨煉。
三是,有一等胸襟才有一等文字。胸襟、眼界決定著一個詩人的識見。而識見對於詩歌創作是至關重要的。談到哲思、理趣,就不能回避眼光與見識。古詩中的範例俯拾皆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縱觀天地,俯仰古今,遠遠超越了詩人個人的身世慨歎,也超出了詩歌本身的政治價值和曆史價值,表達了古往今來無量數人在宇宙時空麵前的生命共振,從而使它在人類生活中獲得了永恒的美學價值。
四是,要有情趣,有意思,使人看了能發出會心的微笑,不能味同嚼蠟,枯燥、生澀,麵目可憎。風趣是和健康、高遠、平和的心態聯係著的。一個人心如死灰,形同槁木,沒有絲毫靈氣,肯定寫不出富有情趣的詩詞。有些人整天處在浮躁之中,陷身於紅塵十丈,利欲熏心,錙銖必較,心理素質不佳,縱然能詩,也不會充滿情趣。
我於傳統詩詞可說是情有獨鍾,愛到深處。數十載研習不輟,不僅口誦、心惟、手創,而且在散文創作中亦博征繁引,以至被論者認為“內在地以詩詞話語為思維素材和思維符號”。但是,在癡迷的同時,我又不無幾分清醒、幾分警覺。如所周知,舊體詩與新詩,文言文與白話文,在遣詞造句、表述方式以至體例、程式上,都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兩千餘年的文學實踐表明,寫作古體散文與寫作舊體詩詞是恰合榫卯,相得益彰的;而我的主業是經營現代散文,這與寫作新詩當可相輔相成,反之,若是沉酣於“束縛人們的思想”的傳統詩詞而不能自拔,甚或不自覺地成為一種“話語方式”,那就必將有礙於思路的拓展、筆墨的蕩開、文勢的揮灑。
為此,我曾戲謔地改竄《莊子》中的一個警句:“詩詞,作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此言一出,即遭到文友的駁詰:“君不見魯迅、瞿秋白、鬱達夫乎?其舊體詩均出色當行,何以現代散文亦絕妙無儔也!”我一時語塞,有頃,才回應一句:“彼者文章聖手、天縱英才,自非常人可比。”
當然,“清醒”也罷,“警覺”也罷,話是那麼說,實際做起來往往還是從興趣出發,憑感情用事。南宋詩人楊萬裏“自責”詩雲:“荒耽詩句枉勞心,懺悔鶯花罷苦吟。也不欠渠陶謝債,夜裏夢裏又相尋。”我於詩詞也是如此。舊時月色,已經刻骨鏤心;不經意間,又回到了故家門巷。這樣,在散文創作之餘,就有了一部《蘧廬吟草》的麵世。不論信手拈來,抑或刻意為之,其為情感的宣泄、誌趣的寫真則一。展卷遐思,充盈著師友的深情、昔夢的追懷和感興的噴薄。拂去歲月的塵沙,剩下來的多是美好的記憶。
最後說明一下:敘述詩詞寫作,未分時段,有乖全書成例。原因在於,即便拋開上述所談的“警覺”,我在文學創作上,一向遵奉韓愈的“餘事作詩人”之說。新時期伊始,我的詩詞寫作呈熾熱之勢,但就投入精力和產出成果看,它仍然是散文的附庸。“孿生兄弟”雲雲,不過形容其生成狀態而已。職是之故,隻在這裏專設一編,後麵不再展開敘寫。
以此為例,關於讀書學習與學術研究兩個方麵,也分別在下一章首尾部分予以展述,不另專門立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