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變革中的升華(1985—1995)·自覺補課
1985年元旦過後,我在市裏接待了兩位知名作家。談話中,他們為不久前頒布的《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製改革的決定》和黨中央提出的“文藝界要大團結、大鼓勁、大繁榮”,而歡欣鼓舞、興高采烈。他們說,文學孕育在社會這個母體之中,改革開放必然帶來文藝生產力的大解放,呼喚著作家藝術家的創造精神和解放思想;看得出來,曆史正慷慨地為作家提供一個新的活動空間和發展空間。
此刻,我所處的位置比較特殊。作為一名地區負責幹部,由於同時從事文學寫作,同全市的文學藝術工作者息息相關,貼近這個群體,親自感受到這個文化熱潮的洶湧澎湃;而作為一個寫作者,因為有主管宣傳思想文化工作的實踐,置身改革開放第一線,每天接觸大量的新事物、新變化,具有比較開闊的文化視野和精神境界。
當時我談到,愛因斯坦說過,從事精神創造的人,要有兩種自由:一種是外在的自由,應該在全體人民中提倡一種寬容的精神;另一種是內心的自由,思想上不受權威和社會偏見的束縛,也不受一般違背哲理的常規和習慣的束縛。這兩種自由,於我都直接相關:對於前者我負有責任;而後者,也就是思想解放,正是我兢兢以求的。
其時,中國文壇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一些文學理論家和文學史家幾乎不約而同地將1985年視為“文革”後最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裏,小說界呈現出“尋根文學”與“現代派”雙峰對峙的局麵。前者著眼於民族文化,力圖通過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挖掘和重構,奠定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根基;後者則與西方現代派緊密相連,采用與傳統的寫作截然相反的藝術方法,表現世界的不可思議和人生的荒誕、孤獨,其中最為盛行的,是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兩種文學流派都引起了理論批評界的高度重視。一時間,西方的哲學、宗教、文化、文學等各個領域的著作被大量譯介過來。這對於封閉已久的中國作家來說,無疑敞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與此同時,詩歌和散文也有了長足發展。尤其是散文,擺脫了80年代緩步前行的狀況,90年代初異軍突起,出現了“美文”與“學者散文”並駕齊驅的態勢,有如80年代的小說,形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散文熱”。文學研究領域,學習外來理論的熱潮更是一浪高過一浪,1985年甚至被人們稱為“方法年”。
與此同時,“美學熱”也在舉國上下蓬勃興起。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美學巨子圍繞著“美的本質”即“美的根源”所展開的論爭之後,從“文革”結束到80年代中期,他們又就“美的本體”等基本問題,大張旗鼓地展開了爭辯。使美學獨得風氣之先,登上全國一些高校基礎課或選修課的講壇,西方美學著作紛紛被譯介,成為名副其實的顯學。
這些思潮、流派、理論、方法上的爭衡,大大促進了文學創作的發展。創作的風貌脫離了較為單一的模式,藝術方法的探索和革新以更大的步伐推進。作家的主體性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中表現鮮明,文學在朝著本體回歸。
如果說,上述這些因素,對於我是催生變革的大環境或曰外因的話;那麼,我自身的認識與需求便形成了內在的動力。
孔子有“五十而知天命”之說,1985年我正好是五十歲。何謂“知天命”?說不清楚;但我知道,首先應該知道自己。單就知識基礎來說,我自認必須同時做好兩件事情:已知的應該更新;未知的抓緊補課。小時候,我是從“讀經”開始的,“四書五經”畢竟是封建時代和小農經濟的產物,許多東西需要更新;知識結構不夠完整,學術視野相當狹窄,表現為中國傳統文化這條腿比較粗,而缺乏現代科學思維方式、科學精神的支撐。現代的學問、西方的文史哲經,相對來說,涉獵的比較少,許多新的理論、新的學說、新的思想知之不多,積澱比較薄弱。這樣的結果,必然是思想境界拓展不開,不能與時俱進,不斷創新。另外,在創作觀念上,我對於文學回歸主體,對於當代文學的主體性、內傾性特征的認識,遠不如傳統散文中“文以載道”的思想那樣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