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51(2 / 3)

塵海翻騰日月長,一別音容兩渺茫。這對情人南北分飛,無緣重見,各自在布滿荊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八年後,作家蕭乾以此為題材,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夢之穀》。他是多麼盼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一麵當年的戀人—書中的女主人公盈姑

娘啊!

六十年過去了,他終於有機會舊地重遊,回到了汕頭的“夢之穀”,並且得知蕭曙雯仍然健在。這對於千裏離人來說,盡管不無苦澀,卻也畢竟是一種撫慰。可是,經過一番斟酌,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此生難再的機緣。他不願讓記憶中的清亮如水的雙眸,堆雲聳黛的青絲,輕盈如燕、玉立亭亭的少女風姿,在一瞬間,被了無神采的幹枯老眼、霜雪般的鬢華和傴僂著的龍鍾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經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遠保存下來。蕭乾說:“這不光是考慮自己,也是為了讓曙雯記憶中的我永遠是個天真活潑的小夥子,所以,還是不見為好。”

《讀三峽》一文中也闡發了類似的道理:人說大寧河上的小三峽是三峽的聚珍版和縮印本,景色絕佳,而且,由於灘險岩奇,還可以補償由於三峽驚險場麵的消除所造成的失落。可惜,因為時間有限,交臂失之,說來也是一樁憾事。但是,我用另一麵的道理寬慰自己:美學上講究逸韻悠然,有餘不盡,忌諱一覽無餘,因而有“不到頂點”的說法。怕的是到達頂點就到了止境,捆住了想象的翅膀。龔自珍有詩雲:“未濟終焉心縹緲,萬事都從缺處好。吟到夕陽山外山,世間難免餘情繞。”踏不上的泥土,總被認為是最香甜的。何妨留下一片充滿期待與想象的天地,付諸餘生憶念,縱使他日無緣踏上,也盡可神馳萬裏,向往於無窮了。

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那麼,美,究竟是存於內心,還是一種現實存在?我的看法是,美,既是主觀的,又是客觀的。主觀的以意象存在,比如《紅樓夢》裏的大觀園,或者作家的所謂“白日夢”;而客觀的美以具象形式存在,同樣是隨處可見的。所以說,美是到處都有的,關鍵在於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當然,對於作家來說,更習慣於“將無作有”—馳騁心中的想象,留連於“白日夢”。至於黑格爾所說:“隻有心靈才是真實的,隻有心靈才涵蓋一切,所以,一切美隻有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這較高境界產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的”;反過來,“自然美隻是屬於心靈的那種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隻是一種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態,而按照它的實體,這種形態原已包涵在心靈裏”。這樣,可就全然弄顛倒了—原本是客觀的現實生活是藝術的源泉,卻反過來說心靈是源泉,生活的真實來自心靈的真實。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指出,適度的空間距離與心理距離是形成崇高或美感的必要條件。朱光潛先生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釋:“距離含有消極和積極的兩方麵。就消極的方麵說,它拋開實際的目的和需要;就積極的方麵說,它著重形相的觀賞。它把物和我的關係由實用的變為欣賞的。就我說,距離是‘超脫’;就物說,距離是‘孤立’。從前,人們稱讚詩人往往說他‘瀟灑出塵’,說他‘超然物表’,說他‘脫盡人間煙火氣’,這都是說他能把事物擺在某種‘距離’以外去看。反過來說,‘形為物役’,‘凝滯於物’,‘名韁利鎖’,都是說把事物的利害看得太‘切身’,不能在我和物中間留出距離來。”

我的思辨性散文《追求》,可以看作是對於美學大師的精辟論述的感性解讀。

懸念與追求會產生一種美的境界。有的美學家認為,哲學、藝術的真諦,都在於不斷地追求真善美,而不是占有它們。實際上,美是不能被占有的。由此,我聯想到《世說新語》中的一則故實:

王子猷任性放達,棄官東歸後,在山陰閑居。一天夜裏,大雪紛飛,彌天蓋地。他一覺醒來,開門叫僮仆備酒。飲酌中,臨窗四望,但見處處銀裝素裹,淨潔無塵,驀然憶起了住在剡溪的好友戴安道,便連夜乘船前往尋訪。足足走了一宿,方始到達友人門前,可是,卻悄然返回了。人們問他:這麼遠冒雪趕來,為什麼不進去與友人見上一麵?他的答複是:“我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