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王子猷隻是追求一種美的境界,走近,卻並不占有,留下一塊永恒的綠地,供日後懸想與追思。在他看來,這種美的境界就在事物的過程之中,所以,“山陰泛訪戴之舟,到門不入”。這裏,也顯示了晉人追求心靈超越的唯美主義品格。
幾年前,讀過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一篇小說,內容梗
概是:
靠近小鎮有一條鐵路,每天下午兩點多鍾總有一列區間特別快車駛過。二十多年來,每當這列火車開過來,司機總要拉響汽笛,這時,就有一個女人站在小屋後麵向他揮手。開始時,她身旁依偎著一個小女孩,後來,女孩漸漸地長成了大姑娘,司機也繁霜染鬢,一天天地步入了老境。
他忠於職守,勇敢機智,多次在危急中緊急製動,使一些兒童、老人、流浪漢幸免於難。他感到,無論多麼艱苦、勞累,隻要一看見這座小屋和天天向他揮手的母女,就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與溫馨。他曾在上千種光線、上百種異樣天氣中見過她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她們,盡管未曾交過一言,但彼此似乎已經心心相印,融為一體了。
他想,將來退休以後,一定要去尋訪她們,坐在一起暢談一番。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老司機卸了任。他第一次從這裏踏上月台,懷著無限期待、無比幸福的心情,來到了母女倆居住的小鎮。他走著走著,逐漸產生一種陌生感,湧現出困惑、茫然的心情。幸好,過去見過上萬次的母女倆,此刻正站在路邊,上下打量著他這個陌生人。母親麵容消瘦,神情冷漠,目光中反映出猜疑、驚恐和不信任的情緒。
這一切,把他從她們的招手中所感受到的那種親熱勁兒、鄉園感,驅逐得無影無蹤。他試圖解釋幾句,但當看到兩個女人呆滯、拘謹的神情,便默然離開了。他後悔此行勘破了那一場充滿著希望與追求的美夢。
這篇哲理性很強的小說,恰恰應和了陳獨秀先生1909年《本事詩》中所寫的:“相逢不及相思好,萬境妍於未到時。”應該說,它是這兩句名詩的最佳的詮釋。
從中,我們也悟解出,追求比占有更使人感到快慰,感到幸福;充滿希望的追求,總是比實際到達目的地更有吸引力。有些人占有欲很強,但未必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世間能夠到手的東西畢竟有限,而占有欲卻會無限地膨脹。以有限逐無限,必然經常處於失望、苦惱之中。正如宋代文學家蘇軾所言:“物之所以累人者,以我有之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醜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
蘇軾還說過:“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托人們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人與物之間不會產生占有關係的欲念,人的精神擺脫了物與人之間的實際利害關係的束縛,處於自在自如狀態;而“留意”,則是出於自身利害關係所產生的對客觀事物的占有欲望。
西方美學也很重視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他們把這種審美心理與個人功利觀念之間的距離,稱為“審美的心理距離”。
企求人格完美的精神超越,是人類特有的崇高的審美追求。美感,不是功名利祿、飲食男女的物欲滿足,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充實與愉悅。盡管人的生命延續和美的追求離不開物質生產活動,但是,如果僅僅以世俗的功利欲望的占有為滿足,那就無從獲得精神上的愉悅,甚至使人淪為物的奴隸。
人生代代無窮已。社會發展,人類進步,都有賴於不斷的追求。人類的精神世界,正是伴隨著不斷追求與探索而一步步地豐富、拓展開來的。應該說,幸福的實質就在於不斷地追求。“哀莫大於心死。”人隻要活著,就一天也不能沒有追求和希望。難怪有人說,人生的道路是由一個個目標鋪成的。目標,理想,追求,向往,這是催人上進的強大的內驅力,猶如大海的洪潮,萬古如斯,一刻也不停息它那澎湃的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