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大自然的魅力固然使人動情,但平心而論,祁連山的馳名,確也沾了神話和曆史的光。這裏的難以計數的神話傳聞和層層疊疊的曆史積澱,壓低了祁連山,塗飾了祁連山,豐富了祁連山。在那看雲做夢的少年時代,一部《穆天子傳》曾使我如醉如癡,曉夜神馳於荒山瀚海,景慕周天子駕八駿馬巡行西北三萬五千裏,也想望著要去西王母那裏做客,醉飲酣歌。當時,我是把這一切都當成了信史的;而真正知道它“恍惚無征,誇言寡實”,則是後來的事。不過,“恍惚”也好,“誇言”也好,祁連山和大西北的吸引力,並未因之而稍減,反而益發強化了。四十餘年的渴慕,一朝得償,其歡忭之情是難以形容的。
旅途中,我習慣於把記憶中的典籍積存與眼前的自然景觀加以複合、聯想。車過山丹河(即古弱水)時,我想到了周穆王曾渡弱水會西王母於酒泉南山的神話故事;《淮南子》裏也有後羿過弱水向西王母“請不死之藥”的記載。人類史前時期相當長的一段,是在幻想和神話中度過的。作為豐富的人文遺產寶庫,神話傳說彙集著一個民族關於遠古的一切記憶—它的曆史性變遷,它的吉凶禍福、遞嬗興亡,它對於自然、社會、人生的獨特認知和體驗。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思維、情感、體驗以及行動的載體,深入地窺察一個民族以至整個人類史前的發展軌跡。遊記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觀山如讀史。馳車河西走廊,眺望那籠罩南山的一派空濛,仿佛能夠諦聽到自然、社會、曆史的無聲的傾訴。一種源遠流長的曆史的激動和沉甸甸的時間感、滄桑感被呼喚出來,覺得有許多世事已經倏然遠逝,又有無涯過客正向我們匆匆走來。這時,祁連山上一團雲霧漸漸逸去,露出來一個深陷的豁口,我猜想它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大鬥拔穀。兩千一百年前,驃騎將軍霍去病從這裏穿越祁連山,進入河西走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匈奴的單於城,在焉支山前展開了一場震天撼地的大拚殺,終於趕走了匈奴,鞏固了西漢王朝在河西的統治。霍去病死後,漢武帝為了紀念他的赫赫戰功,特意在自己的陵墓旁為他堆起了一座象形祁連山的墳墓。
時光流駛了七百三十年,隋煬帝率兵西征,再次穿過大鬥拔穀。不過,他沒有碰上霍去病那樣的好運氣,當時“山路隘險,魚貫而出,風雪晦冥,文武饑餒沾濕,夜久不逮前營,士卒凍死者大半”(見《資治通鑒》)。但是,由於他在張掖會見了西域二十七國君主,實際是舉行了一次中原王朝與西域諸國的和平友好會議,也是一次首創的國際經貿洽談、物資交流會,使此行毫無遜色地與驃騎將軍的武功一同載入史冊。
為了增加幻影迷離的神秘色彩,我還特意描寫了河西走廊常見的“沙市蜃樓”奇觀。“這裏,本來就夠惝恍迷離的了,偏偏沙市蜃樓又來湊趣、助興。我們馳車戈壁灘上,突然,發現右前方有一片清波蕩漾,煙水雲嵐中樓台掩映,綠樹蔥蘢,漁村樵舍,倒影曆曆,不啻桃源仙境。但是,無論汽車怎樣疾馳,卻總也踏不上這片洞天福地。原來,這就是著名的戈壁蜃景。”
文末,以寄情於祁連雪的四首七絕作結,回抱主題:
斷續長城斷續情,蜃樓堪賞不堪憑。
依依隻有祁連雪,千裏相隨照眼明。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崢嶸,
相將且作同心侶,一段人天未了情。
皎皎天南燭客程,陽關分手尚縈情。
何期別去三千裏,青海湖邊又遠迎!
輕車斜日下西寧,目斷遙山一脈青。
我欲因之夢寥廓,寒雲古雪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