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來,我們在街前廣場上,點燃起幹蒿紮成的火把,跟隨著長長的隊伍,走向田野,走向山岡。很快地,到處都響起了火把節《祝歌》的雄壯歌聲:朵樂荷,朵樂荷,/燒死豬羊牛馬瘟,/燒死吃莊稼的害蟲,/燒那穿不暖的鬼,/燒那吃不飽的魔,/朵樂荷,朵樂荷!
由於火把節適值盛夏,田裏秧苗正處於旺盛的生長期,也正是各種危害莊稼的昆蟲繁殖的高峰期。當火把在四野燃起,那些害蟲便迅速攢聚趨光,一齊葬身火海。所以確有除害保苗的實效。
時間已到深夜,登高四望,但見漫山遍野都有金龍飛舞,起伏遊動,浩蕩奔騰,人們仿佛置身於火的世界。城市裏也同時施放禮花,把光明送到天上,讓暗淡的長天也大放異彩。山在燃燒,水在燃燒,天空在燃燒。與此相應合,人們的情緒也在燃燒,激揚、縱放,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之中。麵對著星河火海,我也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高聲朗誦起郭沫若《鳳凰涅槃》中的詩句:我們生動,/我們自由,/我們雄渾,/我們悠久。/一切的一,/悠久。/一的一切,/悠久。/—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歡唱!/歡唱!
火把節自始至終體現了一種反規範、非理性的狂歡精神。這顯然帶有原始的萬民狂歡的基因,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現代人的一種精神需求。從更廣泛的集體心理來說,人們都願意借助這個節日,營造一種規模盛大的、自己也參與其中的歡樂氛圍,使身心放鬆、亢奮,一反平日那種循規蹈距、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而同時又不被他人認為是出格離譜,蕩檢逾閑。
正當我們交口稱讚這次盛會的堂皇富麗時,彝族詩人馬德清卻指了指采風團中的年輕詩人吉狄馬加,說:要講火把節,正宗的並不在此,而是在馬加的故鄉吉拉布拖。隻有到過布拖,才能歎為觀止。一番話,使作家們對布拖充滿了神奇的向往,後悔這次沒能趕到那裏去參加火把節。
我笑著接上他的話頭,說,踏不上的泥土,總被認為是最香甜的,也不妨在意念中留下一方充滿期待與懷想的天地,付諸餘生夢想。也許,德清先生施展的是關雲長的故智:當關王爺刀斬顏良,力解白馬之圍以後,曹操讚曰:“將軍真神人也!”關公卻說:“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曹操聽了,自是驚羨萬般,向往不置。這叫深一層表現法。其實,並不見得張飛就比關公更勝一籌。大家聽了,又是一陣說笑。
采風活動結束後,每位作家都寫了詩歌或者散文。我的那篇作品,就叫《朵樂荷,朵樂荷》。
還有一次,我們中國作家采風團來到了武夷山,一行六人,登上竹筏,開始了九曲溪的漫遊。兩位篙工一男一女,都很年輕、漂亮,而且知識麵寬,富有情趣,口才也都很好。兩人分立竹筏兩頭,見我們已經坐穩,便合力撐篙,劃向中流,同時風趣地說:“歡迎各位作家上了我們的賊船。”大家一齊笑了起來。
陪同遊觀的東道主、作家陳先生說,正像人們到了西湖定會記起白居易、蘇東坡,登上嶽陽樓不能不提到範仲淹和杜甫一樣,來到武夷山是必然要接觸到朱熹的。這一帶是朱夫子的“過化之鄉”,他在此間前後寓居四十餘年,足跡遍布川原村社,茶場書坊,最後選定一個叫做黃坑的村落,作為他的夜台長眠之地。八百年過去了,至今還隨處可以感受到他的深遠影響。至於身後是非,為毀為譽,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我說,平心而論,朱熹的詩與其他道學家的不同,往往是寓理趣於敘事、抒情之中,還是比較活潑有趣的。比如,描寫九曲溪的《棹歌》,就是清新自然,意蘊豐富。一直在沉思默想的散文作家張女士,這時插了一句:“朱熹詩句確也不錯,九曲溪的景觀更是妙境天成。可是我總覺得,如果要給它編排次序,總該是順著流向,一、二、三、四地往下排列,現在卻是“九曲”、“八曲”、“七曲”地一路倒數下去,實在有些
別扭。”
“是呀,遊程剛一開始就演奏《九曲棹歌》的尾聲,我也覺得這麼‘倒尾為頭’的做法,非常滑稽。”詩人劉先生說,“當時,我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個真實的故事:‘文革’中某市一個造反派頭頭,掄大錘的出身,‘文化水’很淺,剛剛走上領導崗位。這天,他出麵主持一個大會,秘書事先給他起草好了開幕詞和閉幕詞,他也沒有細看,就分別放在左右兩個衣兜裏。由於他事先並沒有弄清楚會議的主題、開法和講話稿裏的意思,跨上了主席台,就照本宣科地讀了一通,結果,開幕式上竟把閉幕詞念了,鬧出了大笑話。—朱老夫子可是碩學鴻儒啊,莫非他老先生也要幽我們一默?”詩人真是富於聯想,你看他說著說著,就帶出來一個“文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