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和朱夫子當年逆遊九曲溪有直接關係。”男篙工說,“各位剛才都經過了,‘七曲’之上一灘高似一灘,頂著激流漩渦,撐篙難度很大;不像我們這樣順水漂舟,省時省力。所以,當地有兩句俗話,叫做:‘古人是笨蛋,今人是懶漢’。”
“其實,”我說,“順行、逆行,各有各的道理。走順水船,‘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以吹衣’,淋漓酣暢,充溢著一種快感;可是,過眼雲煙,不像逆水行舟那樣,可以深思熟想。打個比方,前者屬於詩人氣質,後者就有點像哲學家了。這位朱夫子整天在那裏細推物理,格物致知,自然就喜歡船走得慢一點。聽說,他終生不吃豆腐,這倒不是因為滋味不鮮,也不是覺得做起來費事,隻是由於他發現豆腐做出之後,重量超過豆、水、配料的總和,反複‘格致’也不得其解。”大家笑說,這真是一個古怪的老頭兒。
舟行“五曲”,男篙工指了指對麵的山峰,告訴大家說,朱熹在這座隱屏峰下建立了武夷精舍,經常到這裏來傳經講道。這時,竹筏過處,恰好閃現出摩崖石刻上朱熹的《棹歌》詩句:“五曲山高雲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林間有客無人識,欸乃聲中萬古心。”
我說:“看得出來,朱老夫子當時的心境是十分孤寂的。”
“自鳴清高,孤芳自賞。”保小姐陳述了她的看法。
“也可能是撇高腔兒。弄不好,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女篙工說,“諸位往左上方看,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山洞。民間傳說,當年裏麵住著一個聰明、美麗的狐仙女郎,化名胡麗娘。每當黃昏人靜之後,她都要到武夷精舍去,悄悄地和朱熹幽會。當時稱為小妾,現在時髦的說法,叫做
戀人。”
男篙工有意逗趣,偏要反話正說:“人家可不是‘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書本上考證了,那個時候,朱老夫子的老婆已經病故了,所以,人家就是再娶一房,也是順理成章的。”
“就算是老婆死了,再娶。朱熹可是信奉孔孟之道的,也應該遵照聖人的教導,‘非禮勿動’,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說一套,做一套,難怪人家說他言行不一。”女篙工口口不咬空,也是夠厲害的。
朱老夫子究竟有沒有這樁風流韻事,史無明文。也可能是當地民眾頗不滿於他那可憎的道學麵孔,有意識地作踐他,取笑他—越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越要給他抹上一鼻子白灰。
兩個小時的遊程就要結束了,“一曲”已經拋在我們身後。下筏前,大家卸下馬甲式的救生衣。男篙工故意學著趙本山的腔調,逗樂說:“脫了馬甲,我也會認出你們來的,—希望我們能夠再見。有道是,十年緣分同船渡,百年緣分共枕眠。看來,咱們至少都有十年的緣分。”
“這麼說,你們兩位是有百年緣分了?”我對他們頗有好感,因而這麼隨便問了一句。
“不是。”女篙工笑著搖了搖頭。
“白天同擺一條船,夜晚回家各自眠。朱老夫子英靈在上,山野小民是不敢胡來的。”男篙工的話剛一落音,立刻又引發出一陣哄堂笑聲。
你看,這種文學采風,真是活潑、有趣。它的特點,是寫作者直接投入到現實生活中去,以群眾中的一員身份參與其間,一起縱情談笑,同經苦樂悲歡,不是隔岸觀火,袖手一旁。這樣,群眾立刻就把你接納過去,毫不生分,沒有顧忌,講真話,露真情。常常是,隻要把采風場景、經過如實記錄下來,稍加整理,就可以成就一篇鮮活生動的文章。九曲溪泛舟之後,我以“撐篙者言”為題,寫了一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