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變革中的升華(1985—1995)·情生文
紀遊、寫懷、敘事散文,根生於情,而且,灌注著一己的生命感悟與體驗。
《夢雨瀟瀟沈氏園》是遊覽紹興沈園之後寫出的,以陸遊的情感世界—一段悲劇化的情史為核心,以撼人魂魄的記事詩為線索,串聯起詩人對於亡妻唐琬的苦思苦想的心路曆程。如同湯顯祖所說的:“世總為情,情生詩歌”、“因情成夢,因夢成戲”;著眼於沈園、詩人、愛情、悲劇、詩詞、夢幻這一係列存在的相互交叉點,按照時間和情感的雙重邏輯,追溯了悲劇發生、發展的過程,意在從人性的角度、哲學的高度對陸、唐的愛情悲劇予以熱烈的讚揚和充分的肯定:
純真的愛,作為人類一種自願的發自內心的行為,作為自由意誌的必然表現,是不能加以強製命令的。外力再大,無法強令人產生情愛;同樣,已經產生的情愛,也不會因為外在壓力的強大而被迫消失。陸遊,這個生當理學昌盛時期的封建知識分子,沒有也不可能以足夠的覺悟和勇氣,去奮力抗擊以母親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但在他的內心世界,卻始終不停地翻騰著感情的潮水,而且,一有機會就衝破封建禮法的約束,作直接、率真的宣泄。誠如他自己說的:“放翁老去未忘情”。他年複一年地從鑒湖的三山來到城南的沈園,在愁痕恨縷般的柳絲下,在一抹斜陽的返照中,愁腸百結,踽踽獨行。舊事填膺,思之淒哽,觸景傷情,發而為詩。這種情懷,愈到老年愈是強烈。
猶如春蠶作繭,千丈萬丈遊絲全都環繞著一個主體;猶如峽穀飛泉,千年萬年永不停歇地向外噴流。愛情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曆數十年不變,著實令人感動。就一定意義來說,愛情同人生一樣,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誠的愛戀行為一旦發生,就會在心靈深處永存痕跡。這種唯一性的愛的破壞,很可能使爾後多次的愛戀相應地貶值。在這裏,一大於多。
隨筆《兩個愛情神話》,同樣是對愛情觀和情感世界作哲學的探討;但寫法不同,前者鋪陳陸唐悲劇屬於“解剖麻雀”,“窺豹一斑”,本篇則是圍繞著兩個神話故事,進行多方位、多視角的綜合分析。
文中指出,古今詩人關於“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一年一度始相逢,乍見還別的“牛郎織女”的神話的爭論,實質上反映了愛情的“久與暫”問題:一種觀點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屬於理想主義範疇;而另一種意見,則從現實主義出發,認為長相聚,不分離,才是真實的幸福,因而“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與此相對應,那個恍兮惚兮的神女會襄王的“巫山雲雨”的神話,則提出了一個愛情的“虛與實”問題。宋玉的《高唐賦》演繹了這個神話之後,立刻成為千秋佳話,曆代傳頌不絕;但也有人譏諷楚襄王癡情可哂:“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隻有襄王憶夢中。”實際上,關於這一愛情的虛與實的爭論,在域外、在今天,同樣都有積極的響應。西方有所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說。古希臘哲人柏拉圖認為,愛情是從人世間美的形體窺見了美的本質以後引起的愛慕,人經過這種愛情而達到永恒的理念之愛。德國著名詩人海涅則認為:男人不可能娶米洛的維納斯雕像為妻,女人也不會嫁給普拉克希特利的赫爾麥斯雕像。中國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和晚清學者黃遵憲也都在愛情方麵發出過現實主義的呼喊:“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人人要結後生緣,儂隻今生結目前”。當代女詩人舒婷站在神女峰前,斷然喊出:“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那麼,作為隨筆的作者,我又是怎麼看呢?文中有一段話,可以視為對兩個愛情神話的解讀:“愛情不是來去無蹤的神秘天使,也不是隨手可拾的尋常草棍,而是發生於兩性之間的符合人倫道德的愛慕之情。它是感情與理性、自發與自覺、本能衝動與道德文明、直觀與願望、現實與理想的對立統一。”實際上,無意間,我也是將愛情理想化了。人世間有多少這般完美的愛情?為此,文末特意補了一句:“愛情永遠是動人的回憶和美好的期待”,就是說,愛情永遠處在精神追求之中。因為,回憶和期待都不是當下。
另一篇隨筆:《我也會老嗎》,是關於時間的思考。這在我的散文中,可說是一個常見的題材,原因就在於,對於時間,自己的感觸實在是太深、太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