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變革中的升華(1985—1995)·詩話人生
1986、1987兩年,應人民日報海外版編輯的邀約,作為六個撰稿人之一,參與撰寫《望海樓隨筆》專欄文章。編輯要求:文字簡潔、洗練,篇幅在一千五百字上下,最多不超過兩千字;敘述、議論與描寫穿插組合;題材不限,但應兼具情致與哲理的蘊涵;每星期至少提供一篇。
按照要求來看,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小品文吧?60年代的《燕山夜話》和《三家村劄記》,自都屬於標準的樣板—隨著興會所至,意之所之,順手書寫精細觀察之後一己的見聞感觸,表達動人之情思,透辟之見解,即便是諷刺、抨擊,也不失其雍容的情態和雋永的風格,看了令人愜心快意,忍俊不禁。這次我就準備采用這種寫法。
基本規範、體例確定了,接下來,就是根據平素的知識儲備,擬定出大量題目,或曰話題,分別記在活頁筆記本上;在大致地思索出一個路數的基礎上,逐一往裏充實素材,包括過去積累的、現今搜集的、隨時想到的觀點、材料、故事、趣聞以及名言、詩句;待到發現哪一篇準備就緒了,便細加梳理,確定題旨,厘清脈絡,便動手寫就。由於平時閱讀量大、讀的書多,腹笥比較豐厚,又兼兒時“童子功”的超強訓練,記憶力強,而且,手勤、筆勤,隨身帶著筆記本,每有感悟,輒撮要記下,幾年過去,竟篋盈箱滿,粲然可觀,頗有助於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加上,過去有編輯、采訪的經曆,現時筆耕不輟,腦子比較靈活,表達能力較強,往往一兩個小時就能完成一篇。
兩年間,圍繞著人才問題、社會矛盾、生活事理和藝術規律等方麵內容,總共完成了七十篇隨筆、小品,報紙刊發之外,還結集為《人才詩話》,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印行。它們都是以詩話的形式、史論的筆法,把人與事、情與理、文與史熔於一爐。我把它們統一納入智性散文(或曰思辨性散文)的範疇。
這裏,舉出《意足不求顏色似》作為實例:
宋代詩人陳與義的五首《水墨梅》七絕,頗負盛名。其四曰:“含章殿下春風麵,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
據說,宋徽宗看到這首詩以後,擊節稱賞,當即會見了作者,有相識恨晚之憾。陳與義自此名播海內,並被拔擢晉用。詩,確實寫得很好。前兩句為一般的鋪敘,大意是說:南朝宋武帝的含章殿下,有你(梅花)美麗的笑靨,大自然孕育名花的功績,全靠一支兔毫畫筆完成。精彩之處在於三、四兩句,借詠墨梅提出了一個富有哲理的思想。
中國古代詩論中,有過“古詩之妙,專求意象”的說法。中國古典藝術最講究攝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像九方皋相馬那樣,達到那種“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境界。“意足不求顏色似”,講的正是這個道理。
原來這裏麵有個典故:據《列子說符》記載,秦穆公問伯樂說:“你歲數很大了,你的後輩裏有沒有能夠接你的班,善於相馬的呀?”伯樂說:“我的後輩隻能憑著形容骨相去相一般的良馬;至於天下無雙的千裏馬,看上去神奇恍惚,難以捉摸,跑起來飛蹄絕塵,不留跡印,這光憑骨相去識別就不行了。我有一個自幼一起擔柴挑菜的夥伴叫九方皋的,此人相馬本領不亞於我。”
這樣,穆公就把九方皋請來了。按照穆公的要求,九方皋四出相馬,奔波了三個月,終於在沙丘一帶找到了一匹千裏馬。回來稟報時,穆公問他:馬是什麼樣的?九方皋答說:“是黃色的母馬。”但是,前去取馬的人回來了,卻說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穆公很不高興,責備伯樂說:“你推薦的那個相馬之人,簡直是胡鬧。竟連黃、黑毛色和公、母性別都分辨不清,怎麼能鑒別馬的優劣呢?”伯樂答道:“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因為他對馬的觀察,深入到馬的神理,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視其所視而遺其所未見。他重視的是馬的風骨、氣質,而把毛色、性別等次要因素都拋開了。”後來,經過實際檢驗,果然是一匹天下稀有的佳駿。
這種抓本質、看主流,攝取事物神理而遺其皮毛外貌的做法,不獨對於賞花相馬、論詩評畫具有指導意義,以之論才取士,同樣是適用的。世上並無完人。我們選拔人才也應“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不以一眚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