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深度追求
人是一種特別容易滿足的動物,一當有所進益,周圍騰起一片讚譽的掌聲,便會像古人所說的“顧影自媚”,自我欣賞。我自知同樣也有這個毛病,因而,時時警覺和惕勵著自己。
1995年,我在省作代會上當選為作協主席,有個表態發言,題目就是“挑戰自我,不斷創新”。後來,在北大散文論壇上,又以“渴望超越”為題,進一步闡述了這個想法。我說,我們從事創作的最可貴的品質,就是精進不已的創新精神—不斷地創造,不斷地出新。“創”在《說文解字》中,從“刃”、從“刀”,“刃,傷也”;而“造,建也,始也”。這就是說,創的含義是破壞,造是建設,連在一起就是在破壞的基礎上始建新的事物。所以,青島海爾集團總裁張瑞敏先生說,創新,意味著對已有成果的積極破壞。
所謂創新,指的是人類在探索未知領域過程中能夠打破常規,勇辟新路,不斷提供新的成果。創新是文學的生命線。文學的獨特性質,決定了它必須時時刻刻拿出新的貨色,既不能重複別人,也不應蹈襲自己。同是藝術,有些門類允許自我重複,比如書法,一個字體,甚至一幅字,可以反複寫,隻要寫得好,隻要是名家,有無變化沒有誰在意;有的歌唱家,靠一支歌子成名,能夠唱一輩子,所謂“一招鮮,吃遍天”。唯獨作家不行。哪怕少寫一點,寫慢一點,絕對不能重複。南宋詞人劉克莊慨乎其言:“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應該是最大的悲哀。
我在作代會上說,我已年屆花甲,年齡大了,銳氣會隨之銳減,更容易師心自用,拒絕不同的見解;特別是出了名以後,讚揚的話聽多了,經常處於自我陶醉狀態,而無視差距和薄弱環節;名聲大了,到處都來約稿,不愁沒有地方發表,難免出現率爾操觚,粗製濫造現象。所以說,成功是一個陷阱。有些困難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幫助,唯獨挑戰自我,超越自我,必須依靠自身的勇氣和毅力,靠著一種鮮活的、開放的、奮進的心態。
為了實現自我超越,我提出了一個深度追求的目標。麵對經濟全球化和由此而形成的全球化語境,加上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大大增強,審美趣味發生變化,實現了文學自身審美原則的整合與調節,導致文學觀念趨向多樣與寬容,各種文學話語、理論話語眾聲喧嘩。隨之而來,作家的審美意識也發生了重大變化,逐步呈現出表現自我的自覺性。就散文創作來說,由以往的對於現實功利目標的直白展露,注重外部世界的描繪,轉為對自身情感、心靈世界的深層開掘;從過去對政治形勢的熱情跟蹤和對表層現象的匆促評判,轉向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注,對現實世界和國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揚棄那種平麵的線型的藝術觀念和說明性意義的傳達,致力於新的表現領域的開拓與抒寫方式的探索,終於使散文以輕鬆的格調、悠閑的步態、更為深刻的人生思考、深層的哲學內涵和情感密度走近讀者,從而實現了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精神對接。
這種深度追求,應該是以對社會人生與宇宙萬物的深度關懷、深切體驗,來抒發內心的真實情感,表露充滿個性色彩的人格風範;在狀寫波詭雲譎的曆史煙雲時,以一種清新雅致的美學追求和冷雋深邃的曆史眼光,滲透到對生活的獨特理解之中。在美的觀照與史的穿透中,尋求一種指向重大命題的意蘊深度,實現對審美世界的建構,對意味世界的探究。
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是同個性化的寫作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缺乏個性化的支撐,勢必導致思想的平庸化和話語的共性化。米蘭昆德拉把模仿認同和從眾求同稱為媚俗。他說,“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種大眾可以分享的東西”,是“討好大多數人的心態和做法”,他們往往“用美麗的語言和感情把它喬裝打扮,甚至連自己都會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灑淚”。在創作中,作為一種極富活力的人文精神,個性化可以抵製煩瑣、無聊、淺層次的欲望化和心靈的萎縮現象,而表現出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對審美意蘊的深度探求,使心靈情感的開掘達到一個很深的層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鬱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係散文二集〉導言》中,把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裏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作為現代散文之最大特征來充分予以肯定。這在今天來說,無疑具有特殊的現實意義。
從文學審美形態的發展來說,理性的缺席、詩意的失落是一個時期以來的突出問題。哲學含蘊的稀薄,動人心魄的思想刺激的缺乏,已成為當前文學創作普遍存在的一個弱點。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對思想、對創新充滿渴望的時代。人類理性的高貴品格就在於它的永不止息的創造性與開發性。藝術的深度存活於創造之中。從一定意義上說,人的本質性的追求便是在創造過程中探求人生的奧蘊。現在,廣大讀者已不滿足於一般性的消遣、娛樂,—這在各種媒體中已經得到饜足,—他們還期待著通過文學閱讀增長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認識自我,飽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這也正是當下思想隨筆、文化散文備受青睞的原因。我們沒有理由拒絕讀者這一正當需求,應該充分注重作品思想蘊涵的深度,沉潛到文化與生命的深處,透過生活表象去勘察社會人生的真實狀態,采掘人的內在心理活動的富礦。
多年來,在將哲學思維運用於散文創作實踐的過程中,我體察到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智性話語的藝術轉換是至關重要的。對於散文作家來說,這是一個起碼的要求,但也是一種過硬的功夫,並不是每一個寫作者都能把純粹抽象的論說轉換成藝術話語的。在古人那裏,這種矛盾也許並不突出,因為古代的論說文就包含在散文範疇裏。一部《古文觀止》,一多半是論述性質的東西;每篇論文同時也是優美的散文。現在不行,現在的散文和論文,屬於兩種文體,已經分道揚鑣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很突出的課題。散文作家餘秋雨的作品之所以能夠產生轟動效應,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比較好地解決了將文化認同的智性思考同詩性的激情、想象融會在一起,也就是把這些智性的哲學理解通過一種詩性的、藝術性的語言表達出來。而相對地看,有些人的作品就差一些,他們的東西往往是智勝於情,理勝於趣,缺乏應有的審美性、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