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58(3 / 3)

其四,借鑒西方史學,比如對於法國年鑒派和美國新曆史主義的研究,使我獲得許多新的啟示,擴展出巨大的研究空間。西方史學強調解釋者的主體性,認為曆史是敘述的結果,文本的解釋者同時也是創造者,是今天“活著的人說著過去的事”,讓過去的事情活在今天。從中我認識到,曆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決不是死掉了的過去。史實屬於客觀存在,這一點不容否認;而從敘述角度看,曆史是一次性的,它是所有一切存在中獨一以當下不再為條件的存在,這種存在其實是曾在,包括特定的環境、當事人及曆史情事在整體上已經過去了。史家選擇、整理史料,使之文本化,其間存在著主觀性的深度介入。古今中外,不存在沒有經過處理的史料。這裏也包括閱讀,由於文本是開放的,人們每一次閱讀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

其五,與此緊相聯結,在曆史文化散文創作中,存在一個如何以開放的視角、現代的語境,做到筆涉往昔,意在當今,亦即所謂現實關懷、現實期待問題。有的作家寫作曆史文化散文,恣意於史海徜徉而忘記了文學的本性,產生了“曆史擠壓藝術”的偏向。實際上,文學是曆史敘述的現實反映,在人們對於文化的指認中,真正發生作用的是對事物的現實認識。前人說,“古人作一事,作一文,皆有原委”。這種“原委”,有的體現在個人的行藏、際遇、身世上,有的依托於濃烈的家國情懷,或直或曲、或顯或隱地抒懷寄慨,宣泄一己的感喟與見解。幾年前,北大中文係舉辦“中國作家北大行”活動,在中文係主任、著名學者陳平原教授親自主持下,我應邀做了講演,重點闡述了曆史文化散文的現實關懷問題。現實關懷的含義很廣泛,我所指涉的是關於現代性的判斷與選擇,體現在對於現實人生與人性的關注,諸如人生的困境、生存的焦慮、命運的思考、人性的拷問等各類問題。

曆史是一個傳承、積累的過程,一個民族的現在與未來都是對曆史的延伸;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問題上,更是古今相通的。把觀念交給曆史人物的個性與命運,將曆史人物人性、人生方麵的種種疑難、困惑作形象的展現,用過去鑒戒當下,探索精神出路,揭示規律性認識,這可以說是我寫作曆史文化散文的一個立足點。讀者盡管與這些曆史人物“蕭條異代不同時”,卻有可能通過具有曆史邏輯性的文本獲得共時性的感受,同樣也會“悵望千秋一灑淚”的。

在文學方麵,我的讀書範圍很廣,更多地著眼於增強創造性與想象力。經驗表明,創造能力的發揮,絕對離不開想象力。愛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他還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中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具有創造性的想象力。本來,文學作品必須創造出不同於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像一位英國評論家所說的,小說裏的人生是蒸餾過的人生,是從生活裏來的,卻又不是原樣照搬,而是經過藝術加工,成為人生的精髓。藝術創造應該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是,現在許多作品以所謂“寫實”為標榜,熱衷於現實情景的仿真,重複、模擬日常的生活表象,缺乏對“文學是一種原創行為”的理念的高度自覺。這是當前文學創作的致命缺陷。

相對於思辨力,我的想象力比較匱乏。為了改變這種現狀,我有意識地閱讀那些想象力豐富的、有懸念的作品。我是寫散文的,卻很少讀當代的散文作品,而喜歡看域外的短篇小說、劇本和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電影,諸如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人的小說,福爾摩斯、希區柯克的故事,還有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椅子》、斯特林堡的《一出夢的戲劇》、契訶夫的《三姊妹》等表現荒誕或困惑、等待的戲劇,都看過許多遍。我很欣賞美國女作家伍爾夫的短篇小說《牆上的斑點》,整個全是想象。就牆上的一個斑點,做出種種想象—燃燒的炭塊,飄揚的紅旗,懸掛肖像留下的釘子孔,夏天殘留的一片玫瑰花瓣,陽光下圓形的古塚,最後認定是個蝸牛。確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

蘇格拉底說過:“沒有經過自省檢討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我在嚴格自查、自省、自訟的基礎上,刻苦鑽研西方文史哲典籍,以獲取新知,擴展視野,彌補闕漏。通過對自己的人生經驗、學術背景進行全麵檢索、省察,把過去、現在、未來連貫起來,使知識儲備得到升華,實現了更新換代。

除了閱讀典籍,我還頗得益於文友間的“對話”。我有許多年輕的文友,他們思想活躍,反應銳敏,知識結構比較合理,既有精深的專業,又有廣博的知識。蘇聯時期的文學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認為,“生活就其本質說是對話。”對話既是目的又是方式。同一層次的參與者,圍繞同一話題,通過不同視角、不同方式的對話,彼此開啟思想的閘門,相互交換能量,相互啟發,相互碰撞,許多新的觀點、新的思想火花就會迸發出來。

這一切,都為開辟新的文學進程創造了有利的條件。為了實現散文深度追求的目標,這一時期,我在兩個方麵進行了深入開掘;一是仰望曆史星空,追蹤曆代文人、政要、君王的生命軌跡,借用《易經》中的一句話,我戲稱為“載鬼一車”;二是在生命意識、人生道路、個性探究、憶昔追懷方麵,可說是回歸精神家園。這樣,就有了1998到2007年,先後出版的《麵對曆史的蒼茫》、《滄桑無語》和《龍墩上的悖論》,2000到2003年出版的《何處是歸程》、《淡寫流年》、《碗花糕》、《成功者的劫難》兩種類型的散文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