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籬在套曲《秋思》中沉痛地點染了一幅名韁利鎖下拚死掙紮的浮世繪:“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嚷嚷蠅爭血。”“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裏折,魏耶?晉耶?”他分明在說,曆史,存在伴隨著虛無;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列國紛爭,群雄逐鹿,最後勝利者究竟是誰呢?魏耶?晉耶?看來,誰也不是,而是曆史本身。宇宙千般,人間萬象,最後都在黃昏曆亂、斜陽係纜中,收進曆史老仙翁的歪把葫蘆裏。
在無盡感慨中,我口占了四首七絕:
圮盡樓台落盡花,誰知曾此擅繁華?
臨流欲問當年事,古澗無言帶淺沙。
殘墟信步久嗟訝,帝業何殊鏡裏花!
叩問滄桑天不語,斜陽幾樹噪昏鴉。
茫茫終古幾贏家?萬塚星羅野徑斜,
血影啼痕留笑柄,邙山高處讀南華。
民意分明未少差,八王堪鄙冷唇牙。
一時快欲千秋罵,徒供詩人說夢華!
文章最後歸結到:就在那些王公貴胄、豪強惡棍骸骨成塵的同時,竟有為數可觀的詩文傑作流傳廣遠,輝耀千古。這種存在與虛無的尖銳對比,反映了曆史的一條鐵的規律。
如果說,這篇散文蘊涵著存在與虛無的理蘊;那麼,《陳橋崖海須臾事》一文,則體現了耐人尋味的長久與短暫的哲思。
我喜歡旅遊,更喜歡在足跡所至的山川靈境中尋覓文學的根、詩性的美,體味活潑潑的宇宙生機中的至深的理,追摹一種光明鮮潔、超然玄遠的意象。而腦子裏由於積澱著豐富的內存,每接觸到一處名城勝跡,都會有相應的詩古文辭、清詞麗句閃現出來,任我去聯想、品味。也可以說,這些詩古文辭使我背上了一筆相當沉重的情思的宿債,每時每刻都急切地渴望著對於詩文中的實境的探訪。這次我踏上中州大地,同樣是被一些古代詩文典籍牽引著。記憶中,前人何希齊有這樣兩句詩:“陳橋崖海須臾事,天淡雲閑今古同。”正是它,把我引到了開封東北四十五華裏的陳
橋驛。
這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北方小鎮。低平的房舍,窄狹的街道,到處都有人群往來,卻也談不上熙熙攘攘。隻是由於一千多年前,此間曾經發生過一起震驚全國的兵變,導致了王朝遞嬗,便被載入了千秋史冊,而成為中華名鎮之一。漫步古鎮街頭,玩味何希齊詩中的意蘊,不禁浮想聯翩,感慨係之。的確,從趙匡胤在這裏兵變舉事,黃袍加身,創建趙宋王朝,到末帝趙昺在元朝鐵騎的追逼下崖州沉海自盡,宣告趙宋王朝滅亡,三百多年宛如轉瞬間事。可是,仰首蒼穹,放眼大千世界,依舊是淡月遊天,閑雲似水,仿佛古往今來都未曾發生過什麼變化。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這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讓人們生發出許多感慨。不僅接觸到古人通天盡人的愴然感懷,體味到哲人智者的神思遐想,而且,為研究史事打開了一個新的視界,提供了足夠的思考空間。有人評說,何希齊詩中的寥寥十四個字抵得上一部《南華經》,自是誇張之言。但詩人“納須彌於芥子”,以少勝多、舉重若輕的涵蓋力,實在給後人留下了許多想象的空間。
同樣也是漫遊古代名城勝地,當我駐足古趙都城邯鄲的時候,思考得最多的卻是“出世與入世”這樣一個人生的話題。
曆史文化散文《邯鄲道上》,從趙國都城邯鄲的著名古跡叢台,寫到一代英主趙武靈王的氣雄萬夫,誌吞四海,攻城略地,拓地千裏,使趙國成為東方六國中唯一能與強秦爭雄角勝的國家;特別是銳意改革,變車戰為騎戰,全麵推行“胡服騎射”,帶動了整個趙國軍隊作戰能力的增強,促進了華夏農業文化與草原遊牧文化的融合。這一切,對於古趙文化的多元構成,對於北方中國古代社會的發展和文化的濡染、升華,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勇於改革創新的曆史人物,由於“交班”問題沒有解決好,最後落得一個悲劇下場—一場兄弟鬩牆的宮廷動亂,使他這個“太上皇”遭到冷宮囚禁,斷絕飲食來源,最後餓到極處,他隻好在園林中探尋鳥巢,取卵、捉雛充饑,終致餓死宮中。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漫步邯鄲街頭,遙想兩千多年前那些慕仁向義、慷慨悲歌的往事;一個個凜然可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士形象,宛然如在目前。這裏的民風素以勇悍、尚武著稱,既不同於中原、齊魯,也有別於關隴,更迥異於江浙。著名史學家司馬遷認為,此間地近匈奴,經常受到侵擾,師旅頻興,所以其人矜持、慷慨,氣盛、任俠;加之胡漢雜居,耳濡目染,通過血緣的傳承和文化的滲透,多種因素共同產生深刻的影響。早在春秋時代,當政者就已患其桀驁難製,中經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改革,任俠之風益發濃烈。“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李白筆下的俠客形象,為此做了最好的注解。
但是,一個地域的文化構成,總是多元複合,而並非清一色的。這次,我在邯鄲考察古趙文化過程中,就意外地發現,與悲歌慷慨,積極用世,借以體現自身價值的人文精神相對應,還存在一種鄙薄功業,糞土王侯,崇尚避世,倡導無為的思想追求;與趙武靈王的叢台相對應,市內還有一個以“黃粱夢”的傳說聞名遐邇的呂翁祠。
“黃粱夢”的故事,源於唐人沈既濟的傳奇小說《枕中記》。鬱鬱不得誌的盧生進京趕考,在邯鄲一家旅店裏遇見了道士呂翁。寒暄之後,盧生談起了自己的胸襟、抱負,說自己才華畢具,可以出將入相;但是,眼前卻處境困窘,英雄沒有用武之地。說著說著,他覺得目暗神昏,沉沉思睡。這時,店主人正在煮黃粱米飯,呂翁順手從囊中取出一個方形瓷枕,遞給盧生,讓他睡下。夢中,盧生官運亨通,由進士及第,出任陝州牧,擢為京兆尹,不斷升遷。先是鑿河利民,鄉人刻石紀德;後又出征討寇,斬首七千級,拓地九百裏,邊民立碑於居延山以頌之。歸朝冊勳,恩遇極盛。結果,橫遭構陷,被捕入獄。他慨然對妻子說,吾家有良田五頃,足以抵禦饑寒,何苦汲汲求祿?現在若想像當年那樣,騎著青駒,徜徉邯鄲道上,已經不可得了。後來,幸得平反,再度起用,最後晉封為燕國公,五十多年安富尊榮。盧生夢醒之後,發現主人的黃粱米飯尚未煮熟。盧生問道:“難道這是一場夢嗎?”呂翁說:“人生適意,也不過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