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祠的一副對聯,把這一主旨揭示得十分透徹:
睡至二三更時,凡功名皆成夢幻;
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看得出來,在中國曆史上,盡管儒家文化長期以來一直占據主宰地位,但是,文化因子從來都不是一色清純的單維存在。道家文化在人生與藝術的天地中,始終與儒家文化爭奇鬥異,競領風騷。在鑄造民族氣質、精神、性格和模塑人的思維方式、智力結構、文化心態方麵,二者各有其不可代替的作用。如果說,儒家“兼濟天下”,積極入世的宏偉抱負,鑄造了封建士子的使命感和憂患意識,因而執著、熱切地追逐“為王者師”、“獻經綸策”的人生極致;那麼,道家出世的隱逸取向,則使他們在“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時候,能夠知足知止,見幾知命,急流勇退,安頓下一顆無奈的雄心。
我想,在慷慨悲歌的燕趙大地上,出現一個邯鄲道、黃粱夢的傳說,這可能是偶然的。但這兩種似乎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和思想傾向,竟能在千餘年的曆史長河裏和諧地融彙到一起,卻頗為耐人尋味。因為魯迅先生說過,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作為墨派的孑遺,遊俠家為道義可以赴湯蹈火,死不還踵,他們和儒家同是主張進取的,著眼於調節人與人的關係,這同以老莊思想為代表的,主張清靜無為,崇尚自然,著眼於調節人與自然關係的道家,各有旨歸,各異其趣。但是,他們並不是互不相容,徹底決裂的,不僅經常出現相反相成的互補現象,而且會在不同階段奇妙地統一在一個人身上,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避世與用世的對立統一,正是中國文人的典型心理結構。
而且,隨著境遇、年齡的變化,人們的取向、心態也會產生明顯的差異。魯迅先生在《過客》中有一段非常警辟的描述:當過客問到“前麵是怎麼一個所在”時,老翁的答複是墳場;而女孩卻說是鮮花,“那裏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應該說,他們講的都是真實的存在,卻都隻是一個方麵。之所以各執一詞,是因為女孩正值生命的春天,內心一片光明,充滿蓬蓬勃勃的生機,因而注意的是鮮花簇簇;而老翁已屆暮年,一切人生的追求都被沉重的生活負擔和波驚浪詭的蹭蹬世路所消磨,正所謂“五欲已消諸念息,世間無物可拘牽”,所以注目的隻不過是墳場一片。這是從不同的主觀條件對相同的外界環境作出的截然對立的反映。
《土囊吟》、《文明的征服》兩篇散文,所揭示的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互換位置這一富有哲學意味、帶有規律性的曆史現象。空間上,兩個古跡所在都處於北國苦寒之地;時間上,講述的都是宋金兩朝的軼聞遺事。
《土囊吟》以五國城為敘事基點,講述徽欽二帝“北狩”逸聞,用寫意的技法,簡練勾畫了二帝由龍廷端坐、錦衣玉食到囚縶青城,最後被羈押到東北苦寒之地,飽遭淩辱以終的故事,並題詩以證:“造化無情卻有心,一囊吞盡宋王孫。荒邊萬裏孤城月,曾照繁華汴水春。”有趣的是,過了一百零七年,金人降元,元軍亦於開封近郊的青城下寨,並把金宮室後妃皇族五百多人劫擄至此,爾後全部殺死。“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金人元好問詩)曆史潛隱著循環與因果的種子,潛隱著神秘難測的悲劇魔影,曆史的公正標尺被埋藏在人類的良知的大地裏。走筆至此,我再次題詩紀感:“哀憫秦人待後人,鬆江悲咽土囊吟。荒淫不鑒前王恥,轉眼蒙元又滅金!”引證唐人杜牧名篇《阿房宮賦》中“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的警語,闡發曆史奧蘊。
《文明的征服》以“金源故都”上京會寧府為故事焦點,講述的是金代的興衰史,文章尋求曆史之謎的答案,題目中滲透的是對文明與文化的深度思考。穿透曆史的刀光劍影、狼煙烽燧的表象,總攬人事與物理,得出自我的感悟:人類創造的文化,無一不包含著自我相關的價值、功能上的悖謬,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作反向的運動與轉化。女真人以原始生命的強悍征服並吸收了柔美精致的大宋文明,反過來,在大宋文明腐敗因子的侵蝕下,重蹈覆轍,又被更為野蠻而強悍的蒙古文明所征服。曆史的巨筆在他們之間畫了一個詩意的圓,這是象征著宿命意味的循環怪圈,也是富有玄機禪意的精神怪圈。在這個神秘的怪圈裏,該是演繹了多少令史學家與文學家感傷與懷舊的故事,隱喻著多少藝術與審美的意
蘊啊!
北方少數民族沒有太多的文化積澱,自然也不存在著濃重的舊習的因襲和曆史的負累。除了野蠻、落後的一麵,在文化心理、社群關係上,倒有某些健康成分的底蘊。苦寒的氣候,遼闊的原野,艱難的生計,給女真族以豪勇的性格,強壯的筋骨,質樸的民風,和衝決一切的蠻勁,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他們刻苦耐勞,勇於進取,擅長騎射,能征慣戰。因而在完顏阿骨打這個矯健的民族英雄的統馭下,鐵騎所至,望風披靡,奇跡般地戰勝了軍事力量超過自己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強大對手,十一年間,消滅了立國二百零九年的遼朝,而並吞已有一百六十七年曆史的北宋隻用了兩個年頭。但是,與此同時,也同前朝的契丹、身後的元朝一樣,當他們從漠北的草原跨上奔騰的駿馬馳騁中原大地的時候,都在農耕文化與遊獵文化的撞擊與融合的浪潮中,自覺不自覺地經受著新的文明的洗禮。
金人侵宋是野蠻的,非正義的,它給中原大地帶來了一場災難。而中原文化與北方文化的融合,又主要是在戰爭過程中實現的,戰爭的勝利者在征服敵國的過程中接受了新的異質的文明。從這一點來說,卻又是文明的征服。誠如馬克思所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文明征服的結果,是加速了女真封建化的進程,直接推進了金源文明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