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2(3 / 3)

第二次交鋒,在“皇姑屯事件”之前十幾天。據《世紀情懷—張學良全傳》記載,5月17日晚,芳澤向老帥麵交照會,提出索取滿蒙權益的要求,逼他立即答應。同時威脅說,張宗昌的兵在濟南殺死幾十名日本僑民,大元帥應該對此負一切責任。麵對芳澤的威逼恫嚇,張作霖勃然大怒,氣得把手中的翡翠嘴旱煙袋猛力往地上一摔,聲色俱厲地衝著芳澤說:“此事一無報告,二無調查,叫我負責?他媽拉個巴子的,豈有此理!”說完,扔下芳澤,怒氣衝衝地離開了客廳。這天晚間,他們足足談了四個小時,最後就這樣毫無結果地不歡而散。

但是,芳澤仍不甘心,當他得知張作霖將要離京返奉時,於6月3日下午一時許,又到中南海來糾纏張作霖,硬逼他正式履行“日張密約”的手續。張作霖推說:“現在太忙,等我騰出手來簽字以後,再通知你來取。”過了三個多小時,芳澤再次前來索取。張囑外事人員把他讓到客廳等候。這時,張在辦公廳內,故意高聲大罵:

日本人不夠朋友,竟在人家危急的時候,掐脖子要好處。我張作霖最討厭這種做法。我是東北人,東北是我的家鄉,祖宗父母墳墓的所在地。我不能出賣東北,免得後代罵我張作霖是賣國賊。我什麼也不怕,我這個臭皮囊早就不打算要了!

罵了一通,張作霖便叫人把一遝文件返還給芳澤,說老帥太忙了,不能會見,還請原諒。芳澤心想,反正已經簽署了,不見也罷。待他回到使館,打開文件一看,原來張在文件上,隻簽了個“閱”字,既未署名,也沒有“同意”字樣。這時,芳澤才知又上了張作霖的當。

後果不難設想,日本關東軍的最後一著,必然是“圖窮匕現”。隻是,張作霖缺乏足夠的警覺。他總是以為,身為安國軍大元帥,堂堂的國家元首,小鬼子“其奈我何”!即使離京,他也要擺擺排場,不能給人以倉皇出逃的敗軍之將的印象。於是,乘坐前清老佛爺慈禧太後的豪華花車,掛了二十多節車廂,浩浩蕩蕩,出關而去。對於日本關東軍的無恥伎倆和狡詐行徑,他始終估計不足,警惕不夠。在這一點上,張氏父子犯下了同樣毛病。結果是,未出三年,前者粉身碎骨在皇姑屯,後者蒙羞含垢於九一八。

千秋功罪

張學良對於他的父親,感情極為深厚;而張作霖對於這個“小六子”,更是舐犢情深,寄予了深深的厚望。多少年以後,少帥還記得:當年父親離京回奉的時刻,他同楊宇霆、孫傳芳等人,都在站台上歡送。老帥和他們一一握別之後,特意把他拉到身邊,輕聲說:“等回到奉天,爹給你補辦生日!”聽了,他一愣,值此國事蜩螗、內憂外困集於一身之際,父親居然惦記著他的生日!當即感動得熱淚盈眸。豈料,第二天—正是他的生日那天,父親竟然身遭重厄,自己的生日成了父親的忌日。這樣,他就再也不在這一天過生日了。直到彌留之際,父親還鄭重囑托:“叫小六子快回沈陽。我這個臭皮囊不算什麼,告訴他以國家為重,好好地幹吧!”

多少年以後,少帥還記起當年父子合作共事的那段黃金歲月。那是1922年,奉軍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遭到慘敗,退回山海關外。作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老帥決定成立陸軍整理處,以便“整軍經武”,重振雄風。這時,在他心中,已經明確張學良作為接班人,因此委任為整理處參謀長—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參與最高層的決策了。這天,他把學良叫到自己的房間,說:“小六子,這一仗我們輸得忒暴了,十幾萬人的隊伍,隻在長辛店打了七天硬仗,就全線崩潰了。若是沒有你和郭鬆齡兩個旅打了幾場阻擊戰,隻怕撤也撤不回來了。今兒個我沒找別人,就想聽聽你的實話。看來,奉軍非改良不可了,可又拿不準怎麼個改法。”

兒子略一沉思,便說:“學良想,主要的事情是培養和提拔軍事人才,訓練精兵,整編龐雜的隊伍,”

老帥說:“好!就這麼辦。”

在這次整頓隊伍中,張學良經手做了大量實際工作,特別是在協調各方的能力方麵,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幾十年之後,那些老東北軍人還津津樂道講武堂上老帥、少帥同台講演的逸聞—

當時,老帥是堂長,少帥擔任監督。每期學員結業,老帥都要到場祝賀,一般的都由少帥出麵講話;這次是第一期,老帥特別看重,要親自給大家訓話,特意叫秘書給擬了個講話稿。他登上講台之後,剛說了“作霖戎馬半生,飽經事變”,下麵的詞兒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台上台下,寂然無聲,他越發尷尬,便說:“他媽拉巴子的,我來之前,講稿背得滾瓜爛熟矣,看見你們一高興,竟全盤忘記矣!”於是,他走下講台,巡視一周,遇到年貌較輕的,便問上一句“什麼名”,然後誇他“好小子”。這樣鬧了一陣,便又重新登台,放開喉嚨講下去:“你們知道現今的潮流嗎?中國是誰的?就是咱們的。你們都是好小子,好小子就得好好幹!譬如你們畢了業,就可以當排長,不久就給你們升連長,再升營長、團長。隻要知道努力,不貪生怕死,有功我必賞。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什麼。但是,有一樣我不能給,”話音落下,稍作停頓,然後撲哧一笑,“我的太太可不能送給你們。”引起了全場歡聲一片。

張學良的講話,就顯得文縐縐的了:

今日為本隊第一期畢業之日,爾等學兵曆經六閱月之勞苦,獲茲圓滿之成績,本人無任欣慰。惟盤桓半載,不日離別,未知後會何日,則又不勝戀戀。今以“望、愛、熱”三字為臨別贈言,其細聽之!望者,希望之心也。望汝等勿以地位卑微而自棄。人人自奮,國力以張;人人自棄,國勢必亡。故須抱希望心;愛者,愛人民也。吾軍人食國家之糧餉,而欺壓百姓,非國家養兵之意也。故須具愛國心;熱者,熱心也。天壤間事,悉由熱力做來。敷衍從事,萬事難成,故人人須有熱心。

父子二人“整軍經武”的願望是一致的,但目標不盡一致。從他們的講演中,就可看出,不僅風格各異、氣質不同,而且,在向往與追求方麵,是大有歧異的。

整軍的效果,加上有利的政治形勢,使兩年後的第二次直奉戰爭,以奉軍大獲全勝告終。但此後,少帥與老帥的思想分歧就日益顯著了。

“是軍人,但不願為軍閥。”少帥這句話,透出了全部的症結所在。作為典型的封建軍閥,老帥從個人的權勢、地位出發,著眼於擴充實力,擴大地盤,爭權奪利,威加全國,因而不惜窮兵黷武,禍國殃民。他要不停地“南下”,一仗接著一仗地打下去;而少帥更多地考慮到,如何把東北建設好;要打仗,應該是衝著帝國主義列強開火,而不能製造派係衝突,中華民族自相殘殺。他的這一主張,也得到了以“停止內戰,開發東北”為宗旨的郭鬆齡的全力支持。這樣,張氏父子的矛盾衝突,自然會在郭軍反奉的鬥爭中,充分地彰顯出來。

但是,作為軍人,作為下級,作為孝子,張學良仍然要聽從老帥的調遣,一次又一次地投入軍閥派係的戰爭。直到1927年6月,張作霖如願以償,登上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的元首寶座,仍然還發動奉軍與晉軍疆場鏖戰。不久,又雙方通電,宣告停止軍事行動。張學良問他父親:“你今天跟這個打,打過之後又好了;明天又跟那個打,究竟是什麼目的呀?這純粹是造孽。是誰給老百姓造成的?那就是我們啊!”

一年過去,奉軍又和蔣、閻、馮的三角同盟打上了。就在各派血戰方酣之際,張學良從冀南前線前往中南海居仁堂麵見老帥,簡單地報告了戰況,他又一次提出撤軍的建議。老帥聽了,大發雷霆:“我當了快一年的陸海軍大元帥,中國還沒有統一,你就想撤兵不打了,你小子這不是拆我的台嗎?”

少帥誠懇地勸說父親:

天下哪有兒子欺騙爸爸的。我說咱們東北軍統一不了全國,這是實話,是真話。咱們隻有幾十萬軍隊,現在過了黃河,再往前就過長江了,孤軍深入,乃是兵家大忌。後麵沒有預備部隊和援軍,馮玉祥、閻錫山要是抄了咱們的後路,再想撤也撤不了啦!中國打內戰,日本最高興。他對各方都支持,就是鼓勵你打下去,這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當時,老帥是聽不進去的;後來為形勢所逼,敗局之下,才被迫罷兵,但為時已晚了。

當然,張氏父子也有完全一致的地方,那就是興辦教育,培養人才。他們都深信,國家的前途、命運,最終決定於人力資源,一是人心向背,二是人才培養。因此,他們籌建東北大學,不惜投入巨資,吸收了大批頂尖級的專家、教授;整個校園占地九百畝,發展潛力非常大,這樣大的校園,當時在全國首屈一指。李鼎彝(台灣著名作家李敖的父親)回憶當日情景,說:“每逢孔子誕辰,張作霖都脫下戎裝,穿著長袍馬褂,到各個學校,給老師們打躬作揖。坦言自己是大老粗,什麼都不懂;隻懂得把教育下一代全都仰仗各位老師,特地趕來致謝。他的態度,誠懇感人,所以大家都盡心竭力。”

白雲蒼狗,世事滄桑,時光過去了八九十年,一切已經水落石出。關於張作霖的曆史評價,曆史學家陳崇橋認為:“蓋棺論定,張作霖是個做了許多壞事的封建軍閥,但也幹了一些好事他是一個複雜的人物,對他持全盤肯定和全盤否定的觀點都是不對的。”

張作霖傳記作家徐徹指出,所謂壞事,當然指他鎮壓辛亥革命、五卅運動;連年窮兵黷武,爭奪地盤,為害人民;反對共產黨,殺害革命領袖李大釗,等等。但觀其一生,也有應予肯定的部分。對內方麵,重用人才,興辦教育,發展實業,修建鐵路,鎮壓俄國操縱的蒙古民族分裂分子的叛亂,為東北地區的穩定、發展,做了很多工作;對外方麵,日本夢想吞並中國東北,對張作霖千方百計威脅利誘,強迫他簽訂喪權辱國條約,而他則絞盡腦汁,巧於應對,或推托,或抵賴,或翻臉,或裝傻,情況危急時爽快答應日本人要求,過後便斷然推翻原來的承諾。這是作為特殊曆史條件下的特殊曆史人物的特殊做法。對於日本人的威脅恫嚇,張作霖根本不在乎,他曾憤怒地聲言:“我不能出賣東北,東北是我的家鄉。我什麼也不怕,我這臭皮囊早就不打算要了。”

徐徹還引述著名學者金毓黻的論斷:“日人欲伸其巨掌於東省者久矣,光緒甲辰兩役所獲已多,猶未饜足。遇中原有事,輒向作霖有所要索,顳顬若不出口。作霖笑而麾之,或折以片言,嚐有以關其口而奪其氣。故當其世,東省中日交涉迄不得決,號為懸案。日人怯於積威,憚不敢發。然所以蓄怒於作霖者亦至深。故作霖亦終不免飲日人一彈。”最後徐徹做出結論:“總之,我認為,張作霖是一個具有一定愛國思想和民族意識的封建軍閥。”

應該說,這些論斷都是客觀而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