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19(1 / 3)

第十九章 人生幾度秋涼

飄飄何所似?

威基基海灘,初秋。

夕陽在金色霞暉中緩緩地滾動,一爐赤焰濺射著熠熠光華,染紅了周邊的雲空、海麵,又在高大的椰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沐著和煦的晚風,張學良將軍坐著輪椅,從希爾頓公寓出來,穿過林木扶疏的甬路,向黃燦燦的海濱行進著。

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夏威夷,僅僅幾個月,就被這絢麗的萬頃金灘深深地吸引住了,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來消遣一段時間。

這裏是世界著名的旅遊勝地,聚集著五大洲各種膚色的遊人。客路相逢,多的是禮貌、客氣,少有特殊的關切。又兼老先生的傳奇身世鮮為人知,而他的形象與裝束也十分普通,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體貌清奇、豐神瀟灑,所以,即便是雜處當地居民之中,也沒有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老人很喜歡這種紅塵擾攘中的“漸遠於人,漸近於神”的恬淡生活。

告別了刻著傷痕、連著臍帶的關河丘隴,經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後,他像一隻掙脫網罟、藏身岩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台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衝直撞、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後來化身為背著六字金帖、壓在五行山下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脫離紅塵紫陌、流寓孤島的魯濱孫。

初來海外,四顧蒼茫,不免生發出一種飄零感。時間長了逐漸悟出,飄零,原本是人生的一種“根性”。古人早就說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地球本身就是一粒太空中漂泊無依的彈丸嘛!

漲潮了,洋麵上翻滾著滔滔的白浪,濤聲奏起拍節分明的永恒天籟,仿佛從歲月的彼端傳來。原本有些重聽的老將軍,此刻,卻別有會心地思忖著—這是海潮的歎息,人世間的一切寶藏、各種情感,海府龍宮中都是應有盡有啊!

這麼說來,他也當能從奔湧的洪潮中聽到昔日中原戰馬的嘶鳴,遼河岸邊的鄉音喁喁,還有那白山黑水間的風呼林嘯吧?不然,他怎麼會麵對波濤起伏的青煙藍水久久地發呆呢!看來,疲憊了的靈魂,要安頓也是暫時的,如同老樹上的杈椏,一當碰上春色的撩撥,便會萌生尖尖的新葉。而清醒的日子總要比糊塗的歲月難過得多,它是一劑沁人心脾的苦味湯,往往是七分傷慟摻和著三分自懲。

人到老年,生理和心理向著兩極延伸,身體一天天地老化,而情懷與心境卻時時緊扣著童年。少小觀潮江海上,常常是壯懷激烈,遐想著未來,憧憬著天邊;晚歲觀潮,則大多回頭諦視自己的七色人生,咀嚼著多歧而苦澀的命運。

反對內戰,反對窮兵黷武,反對殘民以逞,這是他一貫奉行的宗旨。他說:本來要當醫生,治病救人,結果卻當了軍人。這樣,鋼澆鐵鑄的硬漢子,倒有著一副柔腸俠骨,飽蘊著菩薩般的悲憫情懷。張將軍說,一輩子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淚。那是1927年5月,他帶兵從河南回來,在牧馬集車站上,見到一個老媽媽趴在地下,餓得起不來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狀態非常可憐。他就找來饅頭送到她的跟前,老媽媽發瘋似的連灰帶土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老人家,你怎麼餓得這樣啊?”他詫異地問,“家裏沒人了嗎?有兒子嗎?他們都到哪疙瘩兒去了?”

老媽媽嗚咽著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被抓去當兵了。年輕的子弟拉走的拉走,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們這些“老天拔地”的,走不動,爬不動,隻能受罪、挨餓。”

聽了這話,他心如刀絞。心想,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石壕吏》、《新安吏》場景的再現嗎!是誰做的孽啊?哎!都是我們當兵的幹的。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後天又合起來打其他人。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最後剩下一些無能之輩前來邀功受賞。若是真有意義的戰爭還可以,可這種禍國殃民的南北混戰,打起來有什麼意思?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呀?當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嗚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在他,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濤似連山噴雪來”。太平洋上的晚風挾著滔滔白浪,一層一層地衝刷著金黃色的灘塗,像是留聲機唱盤上的絲絲螺紋。記憶中的六十年前的那場事變,再次在老人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是何等的驚心動魄呀!當時,他麵對著炙手可熱、其勢洶洶的蔣介石,義正辭嚴地進諫:“若是再繼續剿共、打內戰,必然喪失民心,渙散士氣,那樣,將使整個國土淪於日寇之手,到那時,我們都將成為千古罪人!”蔣介石根本聽不進去,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吼叫:“什麼千古罪人!我隻知道剿滅共產黨。現在,你就是拿槍打死我,我的剿共政策也不能變!”既然這樣一意孤行,冥頑不靈,死硬到底,“兵諫”就成為必不可免的了。而張學良將軍,也因此成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人物之一。

他的成功,不僅基於對國家、對民族的絕對忠誠,如他自己所說的,是一個“苟利國家生死以”的“愛國狂”;而且,基於他的驚人膽魄和超群的識見。組織策劃之精嚴、周密,使此番舉事旗開得勝,未出現什麼紕漏,充分展現了他的指揮才能。但是,事情畢竟是太突然、太複雜、太重大了。捉拿“刺蝟”可說是得心應手;那麼,當“刺蝟”捧在手上,又將如何消放呢?這可就大費周章了。

當時,他承受著來自多方麵的強大壓力。除了事先毫不知情的中共中央表示全力支持,並應邀派出周恩來協助處理善後事宜外,其他盡是責罵、討伐的聲浪。南京方麵的親日派以立即舉兵進犯西安相威脅;一些大國同聲譴責,日本斥之為“赤化陰謀”,是“莫斯科魔手”導演的,而蘇聯政府和共產國際,卻反誣他受了親日分子的挑動,罵他是“漢奸”、“叛徒”。待到逼蔣成功,達成團結抗戰協議,決定放還時,又遭到部下的強烈反對。尤其是他要親自送蔣回寧,更為絕大多數人所不理解。戛戛乎其難哉!

在那強過眼前太平洋上的狂濤怒浪千百倍的壓力麵前,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東北硬漢子,終於在周恩來的幫助下,以昂藏七尺之軀堅強地撐持下去。滄海橫流,顯現出英雄本色。

後來,他在“口述曆史”中說:“我親自送他(蔣介石)回去,也有討債的意思,使他答應我們的事不能反悔。此外,也可以壓一壓南京親日派的氣焰,使他們不好講什麼乖話。”至於隻身闖入龍潭虎穴,會給個人的身家性命、成敗得失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則全部置之度外,一切都在所不計。連蔣夫人宋美齡都承認:“西安事變,他(張學良)不要金錢,也不要地盤,他要什麼?他要的是犧牲。”

從爾後的實際效果看,張將軍此行的“討債”目的是達到了:它不僅加重了蔣氏對既成協議的反悔難度,提升了宋氏兄妹作為證人良心上的壓力;而且,由於他一身包攬了全部責任,也消弭了內戰爆發的種種借口。否則,和平解決斷無可能,兵連禍結,不知要弄到何種地步。

這一年的歲尾,中國大地上接連著出現了一係列的爆炸式新聞:“1212”,華清池捉蔣,震驚世界;“1225”,張學良送蔣回寧,世界再次震驚。歲序迭更,時間老人換崗,中國政治舞台上兩大主角也互換了角色:先是蔣介石在西安成了階下囚,後是張學良在南京陷身囹圄;先是張扣蔣十四天,後是蔣扣張五十四年。一個人進了囚籠,四億五千萬人投入了抗日洪潮,挽救中華民族命運於折衝樽俎之間。當然,為作出這一重大抉擇,將軍本身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確是令萬民垂涕而千秋悵惋的。

美籍華裔學者、著名曆史學家唐德剛有言:

所以,我們如以“春秋大義”來觀察張學良將軍,他實在是一位動機純正、心際光明、敢作敢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愛國將領。就憑這一點,當年假抗日之名行營私之實、其功未必不可沒而其心實可誅的軍人、政客、黨人、學者,在中國近代史上,就不能跟張學良這樣的老英雄平起平坐了。

前塵隔海

在平平淡淡、無聲無臭的幽靜生活中,張學良將軍在夏威夷已經定居幾年了。他把一身托付給海上搖籃,一如陸上無家的鷗鳥,日落後便收斂起鋒棱峻峭的雙翼,在茫茫煙水間愴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