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19(2 / 3)

這天,他參加過親友們為他舉辦的祝壽會,黃昏時刻,照例以輪椅代步來到了威基基海灘,護理人員在後麵推扶著,坐在另一副輪椅上的一荻夫人陪侍在身旁。

洋麵上,風輕浪軟,粼粼碧波鋪展開萬頃藍田,遼遠的翠微似有若無。老將軍懷著從容而飛揚的快感,沉浸在黃昏的詩性纏綿和溫情縈繞裏。不經意間,夕陽—晚景戲裏的悲壯主角便下了場,天宇的標靶上抹去了滾燙的紅心,餘霞散綺,幻化成一條琥珀色的橋梁。

老將軍深情凝視著這一場景,過了許久,忽然含混地說了一句:“我們到那邊去。”護理人員以為他要去對麵的草坪,便推著輪椅前往,卻被一荻夫人搖手製止了。她理解“那邊”的特定含義—在日輪隱沒的方向有家鄉和祖國呀!老將軍頷首致意,微笑著向夫人招了招手。

故國,已經遠哉遙遙了。別來容易,可再要見她,除去夢幻,大約隻能到京戲的悠揚韻調和“米家山水”、唐人詩句中去品味了。世路茫茫,前塵隔海,一切都暗轉到蒼黃的背景之中。人生幾度秋涼,一眨眼間,五陵年少的光亮額頭,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道道轍痕,條條溝壑。

此刻,老將軍的心靈向度就被洪波湧浪推向了將近六十年之前。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後,野蠻的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蘇、皖一線,散兵敗將擁塞道途。張學良以“刑徒”身份被押解著,車輛混雜於流離顛沛、一夕數驚的逃難人群之中。由於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整天遭人唾罵,哭訴之聲不絕於耳。使命感、同情心、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

有道是:大辱過於死。由統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眼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著在旌旗獵獵、殺聲如吼的戰場上衝鋒陷陣,現在,卻像地老鼠一般,遮掩著行跡,穿行於煙塵彌漫、層林疊嶂之間,報國無門,壯誌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不難想見,鬱積在他胸中的激憤,該是多深、多重、多強、多久啊!

據張學良研究專家竇應泰著作中記載,這天,張學良站在郴州城外的蘇仙嶺上,望著天際的滾滾浮雲和山下滔滔東去的郴江,驀地想起八百四十年前,北宋詞人秦觀也是削官遭貶,遠徙郴州,萬般愁苦中,寫下了那首淒絕千古的《踏莎行》詞: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問得好哇—郴江本來是環繞著郴山流的,為什麼要灌注到瀟、湘二水中去呢?原來,它耐不住山城的寂寞,便悻悻然流走了。可是,詞人自己卻沒有這份自由,隻好抱著重重苦恨待在這裏。一種溝通今古、穿越時空的心靈感應,引發了將軍的無邊浩歎,“人生憂患,千古同此啊!”

頗像一座蓄勢待發、隆隆作響的火山,卻一時半刻找不到一個噴泄口;結果是更加劇烈的痛苦與絕望。那種情態讓人聯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裏,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至力竭聲嘶,破頭流血,當一切拚搏都屬枉然,最後隻好頹然臥下,淒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赴台伊始,張學良被押解在新竹井上溫泉,後來,蔣家父子為了緩解人們對其“苛待少帥”的非議,確定在台北地區安排他的羈押場所。我從網上《蔣經國為張學良兩選宅址》一文中得知,當時,蔣後主曾特地邀請張學良到陽明山一帶勘訪。望著滿山蔥鬱的樹木和點綴其間的亭台樓閣,張學良當即表示滿意,認為在此生活對修身養性、研讀學問大有好處。但是,在商議住所地點時,他竟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半山腰陽明公墓邊上的幾間平房。他說:

我這個人,這些年寂寞慣了,在熱鬧的地方待著,反而不舒服。明朝末年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記不清了,他就住在墓地裏。我很喜歡他作的一副對聯:“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跑不了這一關,我在公墓居住又有何妨。而且,墓地裏的許多人我都認識,有的還是朋友,以後還會有新的朋友補充進來,我可以經常拜訪他們,談心敘舊。

張學良所說的“明朝末年那個人”,名叫歸莊,是一位終身野服閑處,誓不仕清的遺民。清代文人鈕琇在所著《觚謄續編》中,記載了他的軼聞逸事:結廬於墟墓之間,蕭然數椽,與孺人(妻子)相酬對。嚐自題一聯於其草堂:

兩口寄安樂之窩,妻太聰明夫太怪;

四鄰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張學良巧借明人歸莊“結廬墓側”的故實,來排拒蔣家父子為其“改善”居住環境的深心,綿裏藏針,蘊涵著濃重的嘲諷意味,令人哭笑不得。這裏也許還有另一層考慮,住在墓地邊上,那些牢頭獄吏,出於忌諱,不致像尾巴一樣從早到晚寸步不離,是否有望減輕一些管束力度呢?

長期以來,老將軍一直成為海峽兩岸的熱門話題。有一部紀錄片《閑雲野鶴》,用“閑雲野鶴”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海外這段閑居歲月,倒也貼切。一般地說,百歲光陰如夢蝶,椰風吹白了鬢發,滄波蕩滌著塵襟,醒來明月,醉後清風,滄桑閱盡,頓悟前塵,認同“放下即解脫”的哲理,所謂“英雄回首即神仙”,“百煉鋼”成“繞指柔”,也是人情之常。不過,細加玩味,就會發現,對於這位世紀老人來說,問題未必如此簡單。

“神仙”也者,實際上代表了一種超乎形骸物欲之上的向往,是生命的升華,精神的超越,或者說,是人的靈性淨除塵垢之後,超拔於俗情係累所獲得的一種“果證”。在中國,英雄與神仙原是靠得很近的。豪傑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的胸襟有如長天碧海,任何俗世功利放在它的背景之下都會縮微變小,看輕看淡;他能把石破天驚的變故以雲淡風輕的姿態處之,而並非純然割棄世情,一無掛慮。

其實,老將軍的笑謔、滑稽,乃是興於幽默而終於智慧,裏麵飽蘊著鬱勃難舒之氣和蒼涼、淒苦的人生況味。養花蒔草,信教讀經,固然為了消遣餘生,頤養天年,其間又何嚐沒有劉備灌園種菜的韜晦深心!“虎老雄心在”,熾烈的熔焰包上一層厚厚的硬殼,照樣在地底下放縱奔流,呼呼做響。較之從前,無非是形式變換而已。

倒是清代詩人趙翼那句“英雄大抵是癡人”,深得個中三昧。“癡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沒有滿腔癡情,沒有成敗在我、毀譽由人的拗勁兒,不要說創建張學良那樣的蓋世勳勞,恐怕任何事業也難以完成。與癡情相對應的,是狡黠,世故,聰明。其表現,清者遠禍全身,逃避現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濁者見風轉舵,左右逢源。總之,都不會去幹那“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的“舍身飼虎”之事。

十年一覺“洋”州夢

威基基海灘上,又一個秋日的黃昏。

“無限好”的夕暉霞彩,依舊吸引著過往遊人,但遮陽傘下縱情談笑、泳裝赤足的姑娘們已經寥若晨星。晚風透出絲絲的涼意,飄送過來吉他的《藍色夏威夷》悠揚樂曲,人們沉酣在清爽、安謐的氛圍之中。多日不見的百歲老人張學良將軍,此刻正坐著輪椅在海濱金灘上踽踽獨行。一襲灰褐色的便裝,襯著淺褐色的墨鏡,深褐色的便帽,加上布滿臉上的黑褐色老人斑,閃現著一種滄桑感,蒼涼感。

輪轍碾著落葉,緩緩地,閑閑地。沒有人猜得出,老人是漫不經心地遛彎兒,還是在尋尋覓覓,憶往追懷,抑或是履行一種淒清而凝重的告別儀式。隻是偶爾聽見他下意識地咕噥著:“太太已經走了。”隨之,幹澀的老眼裏便溢出滴滴淚水。

“十年一覺‘洋’州夢”,醒來時,竟是形影相吊,孤鶴獨棲。兩個月前,一荻夫人大行,一部撼人心弦的愛情交響曲最終畫上了休止符。

1990年代,老將軍的親人像經霜的敗葉一樣紛紛殞落,隻留得他這棵參天老樹,鎮日間,孤零零地聳峙在那裏,痛遣悲懷。先是原配夫人於鳳至魂飄域外,緊接著,相繼傳來妹妹懷英、懷卿、弟弟學森、學銓病逝的噩耗,不久,又送走了女婿陶鵬飛,而最為傷慟、令他痛不欲生的,是百歲生日過後,同“小妹”一荻的慘然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