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飽經病苦折磨的往生者,死亡未始不是一種愜意的解脫;可是,留給未亡人的,卻隻能是撕心裂肺的傷痛,生不如死的熬煎。過去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的海樣深情,竟以如此難以承受的方式,在異國他鄉戛然中斷,這對於風燭殘年的老人,真是再殘酷不過了。一種地老天荒的蒼涼,一種茫茫無際、深不見底的悲愴,掀天巨浪般地兜頭湧來,說不定哪一刻就會把他轟然摧垮。
“英雄無奈是多情”,對於清代詩人吳偉業的這一慨歎,老將軍引為同調。所不同的是許多英雄好漢並沒有他那份豔福,那種緣分。楚霸王算是一個幸運兒,烏江刎頸時,還有虞姬舍身相伴。後人有詩讚曰:“贏得美人心肯死,項王畢竟是英雄。”而張學良將軍在這方麵,該是古往今來最為圓滿,最為出色當行的了。
他八歲喪母,二十八歲喪父,三十一歲離開家園,三十七歲進了牢籠,家園不能回,國仇不能報,有兄弟姐妹不能團聚,有子女孫兒不能教養。抱憾終天,痛苦難堪。一個人當著情感神經滴血的時候,愛情的溫馨是最好的療傷止痛的靈丹妙藥。八十多年間,大姐於鳳至、小妹趙一荻,兩位風塵知己雙星拱月一般,由傾心崇拜而竭誠相愛,而萬裏長隨,而相濡以沫,生死不渝。她們以似水柔情舒解他的千鈞重負,慰藉著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著他的生命之樹百歲常青。
寫到這裏,我想起老將軍去世後報紙上刊載的一篇文字。字數不多,照錄如下:
一個秋天的午後,張學良來到上帝麵前報到。上帝見他眉頭緊鎖著,一改平日常見的開朗笑容,便問:“怎麼回事?”
他說:“我和趙四是同命鳥,比目魚。本想跟她一塊走,你偏偏扣住我不放;也罷,那就再活上幾年,好抽空兒回東北那疙瘩兒,會會老少爺們兒,可你又猴急猴急地忙著把我招呼來。總是不如意,‘瘸子屁股—兩擰著’。”
一席話逗得上帝噗哧笑了,說:“你還不知足啊?得到的夠多了:愛情、功業、壽命,要啥有啥,稱得上‘英雄兒女各千秋’啊!”
“可是,”張學良大聲吼叫起來,“我一輩子缺乏自由!”
很形象,又很概括。確確實實,愛情、功業、壽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中外古今,無人能夠與之媲美。當然,就其失去自由這一終生憾恨來說,也是少有其匹的。這使人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光榮的荊棘路》:一個叫作布魯德的獵人,獲得了無上的榮譽與尊嚴,可是,卻長時期遭遇難堪的厄運與生命的危險。張學良將軍一生的際遇,正是這個域外故事的中國版。
一般講,傳世、不朽要借助掀天事業或者道德、文章,即所謂立功、立德、立言。可是,張學良靠的是什麼呢?他離所謂“聖賢的寶座”何止千裏萬裏,而且也不以著書立說名世,所以立德、立言談不到;至於立功,他的政治生命很短,滿打滿算不過十七八年,到了三十六歲就戛然而止了,以後足足沉寂了六十五年。在這種情況下,沉埋於歲月塵沙之中,完全被世人遺忘,當是情理中事。可是,在他來說,卻是一個異數,一種少有的特例。不獨在中國大陸,包括海峽對岸,直到世界範圍內,張學良都是一位備受世人關注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明星級的當紅角色,他極具傳奇色彩和人格魅力,有著無限的可言說性。
《徐霞客遊記》中有一段記述華山的文字:“未入關,百裏外即見太華屼出雲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有些人物就是這樣,需要在足夠遠的距離、相當長的時段裏去考究,方能窺其堂奧。張學良將軍大概就屬於這種類型吧。至於這種超越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的奇特現象究竟是怎麼形成的,簡單幾句話恐怕很難說清楚。
一般地說,劇烈的顛簸,精神的磨難,壓抑的環境,都將像致命的強酸終朝每日地蝕損著當事者的心靈,摧殘著他們的健康。因此,幾十年來,人們都擔心張學良將軍會承受不住重重心理壓力,以致過早地摧折。可是,他卻奇跡般地活了一百零一歲,成了一部名副其實的可圈可點的世紀大典。
壽命長,閱曆就豐富,在一個多世紀的生命曆程中,他既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崢嶸歲月,也苦捱過長達兩萬日夜的鐵窗生涯,在神州大陸和孤島台灣,光是囚禁地就換了二十來處。他雖然未曾把牢底坐穿,卻目送了許許多多政治人物走進墳墓,就中也包括那個囚禁他的獨裁者及其兩代兒孫。
當然,對於政治人物來說,長壽也並非都是幸事,套用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它既是一種機緣,也是嚴峻的挑戰。曆史上,許多人都沒能過好這一關。八百多年前,白居易就寫過這樣的詩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早年的汪精衛,頭上也曾罩過“革命誌士”的光環,如果他在刺殺攝政王載灃時僥幸而死,也就不會有後來成為“大漢奸”的那段可恥的曆史而遺臭萬年了。當時他的《被逮口占》詩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不是也曾傾倒過許多熱血青年嗎!
為此,我們不妨設想—
如果二十歲之前,張學良就溘然早逝,那他不過是一個“瀟灑美少年”,揮金如土、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可是,造物主偏向了他,使他擁有足夠的時間,得以勵誌圖新,從而獲得了多次建功立業的機會。
如果三十歲之前,他不是顧全大局,堅持東北易幟,服從中央統一指揮;而是野心膨脹,迷戀名位,被日本人收買,甘當傀儡“東北王”,或者像他父親張作霖所期待的,成為現代的“李世民”,那麼,在大紅大紫、風光旖旎的背後,正有一頂特大號的“漢奸”帽子等待著他。
如果四十歲之前,他沒有毅然決然發動西安事變,而是甘當蔣介石“剿共”、“安內”的陣前鷹犬,肯定不會有任何功業可言,即便僥幸得手,最終也難逃“烹狗”、“藏弓”的可悲下場。
如果五十歲之前,他在羈押途中遭遇戰亂風險,被特務、看守幹掉;或者在台灣“二二八”事件中,死於營救與劫持的雙方“拉鋸戰”,國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位彪炳千秋的楊虎城一樣的烈士,但卻少了世紀老人那份絕古空今的炫目異彩和生命張力;如果百歲之前,他在解除監禁、能夠向世人昭示心跡的當兒,通過“口述曆史”或者“答記者問”,幡然失悔,否定過去,那麼,“金剛倒地一灘泥”,他的種種作為也就成了一場鬧劇。事實上,出於各種心態與需求,當時正有不少“看客”靜候在那裏,等著“看戲”,看他在新的時空中邂逅自己的過去時,會以何種方式、何種態度、何種內涵做人生最後的交代。人們欣慰地看到,麵對記者的問詢,老將軍一如既往,鎮定而平靜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英雄無悔,終始如一,從而進一步成就了張學良的偉大,使他為自己的壯麗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當然,我們也可以設想: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看到兩岸的現狀,他會怎麼想?作為“中國統一的象征”(索爾伯茲裏語),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他會怎麼做?“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這是他最喜歡也最傷情的兩句古詩。在接受“美國之音”訪談時,老將軍曾經斬釘截鐵地宣布:“兩岸和平統一,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伴著海雨天風,太平洋的潮汐終古奔騰喧嘯,斜暉朗照下,威基基海灘也照樣人影幢幢,隻是,那位世紀老人的身影卻再也不見了,他已經走進了永恒的曆史。
作為既渡的行人,前塵回首,他早已習慣於不矜不躁,但也不會有任何愧赧,立身天地之間,可說是“俯仰無慚”。他曾以做一個中國人而感到無上榮光,並為之獻出一切;他的祖國,也為擁有這個偉大的兒郎而無比自豪。他的生命,如同西塞羅所說,將長存於生者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