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年得誌,涉世未深,缺乏老成練達、圓滑狡儈的肆應能力;加上深受西方習尚的濡染,看待事物比較簡單,經常表現出歐美式的英雄主義和熱情豪放、浪漫輕狂的騎士風度;又兼從他父親那裏,隻是繼承下來江湖義氣、雄豪氣概,而把那種投機取巧,狡黠奸詐,厚顏無恥,反複無常的流氓習氣濾除了;少了些“匪氣”,而多了些“稚氣”;少了些沉潛,而多了些浮躁。從處世做人方麵講,清除這些負麵的渣滓,無疑是積極的;但要適應當時危機四伏、詭譎莫測的社會政治環境,就力難勝任了。
其實,對於自己性格、能力上的短長,少帥還是比較清醒的。他說:
這一切的獲得可說未費吹灰之力,當時我還年輕,什麼也不知道,迎麵飛來的權力,我隻是雙手把它接住而已。
但是,也有致命弱點,未及弱冠,出掌軍旅,雖數遭大變,但憑一己獨斷孤行,或有成功,或能度過。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麵,獨掌大權,此真古人雲:“少年登科,大不幸者也。”
張學良的思想觀念十分駁雜,而且隨著客觀環境的變化,經常處於此消彼長、翻騰動蕩之中。在他身上,既有忠君孝親、維護正統、看重名節的儒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又有拿得起放得下、曠懷達觀、脫略世事、淡泊名利、看破人生的老莊、佛禪思想的影子;既有流行於民間和傳統戲曲中的綠林豪俠精神,“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寧可人負我,決不我負人”,俠肝義膽,“哥們兒義氣”;又有個人本位、崇力尚爭、個性解放,蔑視權威的現代西方文化特征。這種中西交彙、今古雜糅、亦新亦舊、半土半洋的思想文化結構,使他經常處於依違兩難、變幻無常之間,帶來了文化人格上的分裂與衝撞,讓矛盾和悖論伴隨著整個一生。
他的老朋友王卓然有這樣一段評論:
張學良理想非常之高,他的濟世救人的懷抱,有似佛門弟子;他的犧牲自我,服務他人的心願,竟是一個真誠的耶穌信徒;同時,他的謙退達觀,看破世事人情,對一切名利毫不在意的態度,又極像老莊之流。這些,可能都和他接受的複雜教育有關。
——荻夫人說得更是生動形象:
漢卿是三教九流,背著基督進孔廟。一說話就常說出儒家的思想;可是,在對待生死問題上,又類似於莊禪。
其實,就他來說,儒家傳統、莊禪思想也好,西方觀念、三民主義、社會主義也好,還有什麼法西斯主義、國家主義,他都沒有進行過精深、係統的研究,以他的浮躁的性格、多變的氣質,許多隻是接觸一些皮相;有一些東西,不過像是精神上的“晚禮服”,偶爾穿上出入某種沙龍,屬於裝點門麵、逢場做戲性質,一時興之所至,過後便不複記起。至於遭到幽禁之後,紅塵了悟,雲淡風輕,先是信奉佛教,後來又皈依基督教,說是精神上的寄托,未為不可;至於哲學層麵的信仰、皈依,恐怕也未必然。
當然,再複雜的事物也必有其本質特征,也就是所謂“事物的規定性”。同樣,張學良的思想觀念無論怎樣駁雜,如何變幻不定,其本質特征還是鮮明而堅定的,那就是深沉博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作為思想上的主旋律,他終其一生,堅守不渝,並且不斷有所升華。從東北“易幟”到西安兵諫,無一不源於民族大義,係乎國運安危;尤其是捉蔣、放蔣一舉,體現得至為充分。
他說,把蔣介石扣留在西安,“是為了爭取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假如我們拖延不決,不把他盡快送回南京,中國將出現比今天更大的內亂,那我張學良真就成了萬世不赦的罪人。如果是這樣,我一定要自殺,以謝國人。”他的夫人趙一荻說:“他愛的不是哪一黨、哪一派,他所愛的就是國家和同胞,因而,任何對國家有益的事,他都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去做。”他自己也說:“我是一個愛國狂。”
這樣,問號就來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會執行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置東三省淪陷於不顧?應該承認,由於個性的缺陷與認識能力的限製,他的愛國主義帶有一定的局限性。他與人為善,輕信,幼稚,常常從良好願望出發,“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林林總總、變化萬端的人和事,在他的眼中往往被理想化、簡單化、程式化了。比如,他沒有認清蔣介石的本質,始終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他的一個重大失誤。他把忠於蔣氏個人與忠於祖國畫作同一等號,認為要對抗日寇就必須謀求統一,而要統一就必須唯蔣之“馬首是瞻”。他的摯友何柱國對他有過中肯的批評:
(少帥)受封建傳統的影響太深,他統率東北軍的思想基礎是倫理上的忠孝,是綠林中的俠義;對蔣介石的‘四維八德’,曾國藩的‘忠孝就是愛國’,也都聽得進。
再就是,對於日本軍國主義的本質,他也同樣缺乏清醒的認識,且又過分迷信國聯,為“九國公約”和“門戶開放”政策中的一些漂亮言詞所迷惑,因而做出了“日本決不敢這麼猖狂地擴張”的錯誤判斷。
誠然,他為民族大義所表現出的一往無前、勇於犧牲的精神是值得讚許的;但是,有時流露出一種江湖義氣與個人英雄主義,浪漫、狂熱、莽撞、衝動,這一切,都構成了他的命運悲劇。
在《臥床靜省》一文中,他本人曾就此做過痛切的剖析:
幼年生活優裕,少年即握有權勢,錢財任意揮耗,人事如意支配,到處受人歡迎,長達十餘年,因之不能充分了解人間善惡性情急躁,任意而為,經驗閱曆不足,學識缺乏,因之把事情判斷錯誤,把人觀察錯誤,有時過於天真,有時過於任情,致使把事情處置錯誤。
結語
人生道路的選擇是一次性的,隻有現場直播,而沒有彩排、預演。“三生石上舊精魂”,原是文人筆下的寄托和幻想。同樣,曆史就是曆史,它是既成事實,不存在推倒重來的可能。當然,如果換一個思路,或者調整一下角度,比如從研究曆史、探索規律出發,倒也不妨做出種種懸擬,設計一個應然而未必然的另一種版本。
鑒於張學良的一生命運、成敗休咎,都與蔣介石密切相關,我們假設:若是張學良走另一條路子,當他父親所希望的“東北王”—現代版的李世民,擁兵自重,割據一方,那麼,東北“易幟”和中原大戰的調停,也就不會發生,接下來,東北軍主力也就不會參與南下平叛了。那麼,日本關東軍還敢不敢對東三省貿然動手呢?(動手是必然的,無非是拖延一些時日而已。)在這種情勢下,張學良自然就等同於其他一些軍閥,既不會被任命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也不會唯蔣之命是聽了;即使仍然發生九一八事變,他也不會背上“不抵抗將軍”的惡名,以致“自悔自責之深,心情之沉重,令他晝夜難安”了。而且,由於失去了蔣介石的倚重,也就不再具備發動那一“外為國家民族,內可平慰東北軍民”的西安兵諫的客觀條件,自然也就不會帶來後日五十四載的鐵窗生涯了。這樣的張學良,人生價值,生命意義,又將如何?
實際上,“美國之音”記者已經做了一番假設,曾經問過張學良本人:“如果這半個世紀您沒有被軟禁,能自由地在政治上發揮,統率您的軍隊,您覺得會對整個中國產生什麼貢獻呢?”
他的答複是:
此事難說。我當然很痛苦,我恨日本軍閥,一生主要就是抗日,心中最難過的就是抗日戰爭我沒能參加。我請求過幾次,蔣委員長沒答應,我想這也是上帝的意思。假如我參加中日戰爭,我這人也許早就沒有了。非我自誇,我從來不把死生放在心裏。假如讓我參戰,我早就沒有了。
一切都是未知數,當然“此事難說”,回答得可謂絕妙。
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若是真的重新改寫,走前麵說的那條路子,那麼,他的人生道路決不會如此曲折複雜,如此充滿矛盾、充滿悖論、充滿神秘色彩,如此七色斑斕、多彩多姿、驚天動地、名垂萬古。那樣一來,閑潭靜水,波瀾不興,他還會有現在這樣的人格魅力、命運張力、生命活力嗎?也許正是為此,壽登期頤的老將軍在回答記者提問時,才說:
回憶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曆程,我對1936年發動的事變無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
海外著名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是這樣評論的:
如果沒有西安事變,張學良什麼也不是。蔣介石把他一關,關出了個中國的哈姆雷特。愛國的人很多,多少人還犧牲了生命,但張學良成了愛國的代表,名垂千古。張學良政治生涯中最後一記撒手鐧的西安事變,簡直扭轉了中國曆史,也改寫了世界曆史。隻此一項,已足千古,其他各項就不必多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