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墩上的悖論16(1 / 1)

欲望的神話 四

說到秦始皇的欲望重重,有人認為,這和他出生於趙國的都城邯鄲有關—不是有一句“邯鄲道上,欲望無窮”的諺語嗎?不過,“邯鄲夢”導源於唐人的《枕中記》,卻是始皇帝身後千年的作品,可見,其間並沒有什麼瓜葛。

倒可能是遺傳因子起了作用。始皇帝的生身父親、陽翟大賈呂不韋,不滿足於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卻要苦心孤詣,在政治上幹起“奇貨可居”的投機生意,終於成功地實現了謀嫡奪國的如意算盤。《戰國策》載:

(呂不韋)謂父曰:“耕田之利幾倍?”

(父)曰:“十倍。”

(呂問:)“珠玉之贏幾倍?”

(父)曰:“百倍。”

(呂問:)“立國家之主贏利幾倍?”

(父)曰:“無數。”

(呂)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而建國立君,澤可以遺世,願往事之。”

一種欲望實現後,竟然無法計利,甚至“澤可以遺世”,豈不“猗歟盛哉”!

賈誼用“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十個字,概括秦始皇的人生軌跡。這種人一朝得誌,便會忘乎所以,無限擴張。而這,也正是體現了所有那些雄心勃勃的封建君王所共有的貪得無厭的社會性。像後世的漢武帝劉徹、元太祖成吉思汗、明太祖朱元璋,都屬於這種類型。

當然,始皇帝的殘暴與貪婪,又並非一般的“統治階級本性”足以囊括的,這就關涉到他的個性、品格問題。欲望,是人生的一種真實而自然的存在,又是人的本質的實際展現。由於人的個性的差別,每一個人欲望的指向與欲望的強弱都判然有別。秦始皇這個“千古一帝”,個性是非常鮮明的,一曰貪婪無度,二曰冷酷無情。他是典型的唯我主義者,具有物質追求與權力攫取的強烈意誌。他習慣於把自我擺在同社會對立的位置上,在他的視野中,沒有“他人”,沒有“社會”,隻有自我。

方士侯生和盧生認為,始皇帝的為人,天生脾氣剛強暴戾,自以為是,從諸侯出身到兼並天下,凡事稱心如意,任意而為,因此,自以為從古到今沒有人能超過自己。與嬴政有過廣泛接觸的謀士尉繚,曾私下裏議論說,始皇帝鼻如黃蜂,胸同鷙鳥,聲似豺狼,這種人刻薄寡恩,以虎狼為心,困難的時候可以對人謙卑,得誌的時候便會輕易地吞噬他人。如果真的讓他得誌於天下,天下人便都會成了他的俘虜。

在遺傳基因、階級本性、個人品格這些重要因素之外,始皇帝還有其特殊的一層,就是他所由成長的環境—秦人的文化基因、價值取向,也大大助長了他的貪婪、殘暴,好大喜功。

從文化學的角度看,一個民族的文化包括很多層次,物質的、製度的、風俗習慣的,等等,而根植於最深層的則是價值觀念。已故曆史學家林劍鳴教授指出,在秦人的價值評斷中,並沒有給道德倫理留下位置,而完全是以世俗的功利為標準,人們關心的是生產、作戰等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利害。正因為如此,追求“大”和“多”就成為秦人的時尚,審美觀的重要標準,也成為秦文化的重要特征。

就目前已發現的秦人遺跡、遺物看,拋開其內容不論,單從形式上就很容易看出,它具有“大”而“多”的普遍特征。這種唯“大”尚“多”的價值觀,反映在政治上,就是統治者對權力和國土的不斷增長的追求欲望。

秦統一之前,整個戰國時代四百餘年,中國社會出現了法家化的過程,其中又以秦為最甚。權力中心主義、軍事至上、強者政治、經濟壟斷、信賞必罰,這些為法家所崇尚的內容,在秦國都有相當深廣的影響。商鞅變法之後,秦國曆史的主要內容,就是向外擴展領土,一直到公元前221年最後統一中國。秦的統一,實際是法家的成功。統一之後的秦王朝統治者,並沒有停止對外開拓,繼續北伐匈奴,南戍五嶺,又派人至海外去尋覓“仙山”,這都反映了秦人權力至上、欲望無窮的價值觀。在這些方麵,始皇帝既是影響的接受者,更是直接的參與者、推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