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由於詩是有感而發,所以,就顯得格外淒婉動人。
他的心境是萬分淒苦的,漫遊秋浦,悲吟“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登謝脁樓,慨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眺望橫江,驚呼“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眼處心生,緣情狀物,感慨隨地觸發,全都緊密結合著自己的境遇。
他通常隻跟自己的內心情感對話,這種收視反聽的心理活動,使他與社會現實日益隔絕起來;加上他喜好大言高調,經常發表悖俗違時的見解,難免招致一些人的白眼與非議,正如他自己所言:“時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這更加劇了他對社會的反感和對人際關係的失望,使他感到無邊的悵惘與孤獨。《獨坐敬亭山》隻有二十個字,卻把他在宣城時的孤淒心境絕妙地刻畫出來: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大約同時期的作品《月下獨酌》,對這種寂寞的情懷反映得尤為深刻,堪稱描寫孤獨心境的千秋絕唱。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孤獨,到了邀約月亮和影子來共飲,其程度之深自可想見。這還不算,他甚至認為,在以後的悠悠歲月中,也難於找到同懷共飲之人,以致隻能與月光、身影鼎足而三,永結無情之遊,並相期在那邈遠的雲空重見。這在孤獨之上又平添了幾許孤獨。結末兩句,寫盡了詩人的側身天地,踽踽涼涼之感。
十二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這類“夫子自道”式的描形擬態、述誌達情,顯示出詩人對現實的強烈的憤慨與深深的絕望。他要徹底地遺落世事,離開現實,回到醉夢的沉酣中忘卻痛苦,求得解脫。晚清詩人邱逢甲在《題太白醉酒圖》中,對這種心境作了如是解釋:
天寶年間萬事非,祿山在外內楊妃。
先生沉醉寧無意?愁看胡塵入帝畿。
不管怎麼說,佯狂痛飲總是一種排遣,一種宣泄,一種不是出路的出路,一種痛苦的選擇。他要通過醉飲,來解決悠悠無盡的時空與短暫的人生、局促的活動天地之間的巨大矛盾。在他看來,醉飲就是重視生命本身,擺脫外在對於生命的羈絆,就是擁抱生命,熱愛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個體意識的徹底解放與真正覺醒。
當然,作為詩仙,李白解脫苦悶、排遣壓抑,宣泄情感、釋放潛能,表現欲求、實現自我的最根本的渠道,還是吟詩詠懷。正如清初著名文人金聖歎所說:“詩者,詩人心中之轟然一聲雷也。”詩是最具個性特征的文學形式。李白的詩歌往往是主觀情思支配客觀景物,一切都圍繞著“我”的情感轉。“當其得意,鬥酒百篇”,“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有人統計,在他的千餘首詩歌中,出現我、吾、予、餘或“李白”、“太白”字樣的竟達半數以上,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僅見的。
詩,酒,名山大川,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轉移,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精神上的重壓。但是,際遇的顛折和靈魂的煎熬卻又是最終成就偉大詩人的必要條件。以自我為時空中心的心態,主體意識的張揚,超越現實的價值觀同殘酷現實的劇烈衝突,構成了他的詩歌創造力的心理基礎與內在動因,給他帶來了超越時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極高的視點、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
就這個意義來說,既是時代造就了偉大的詩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個性造就了自己。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他的悲劇,既是時代悲劇、社會悲劇,也是性格悲劇。
曆史很會開玩笑,生生把一個完整的李白劈成了兩半:一半是,誌不在於為詩為文,最後竟以詩仙、文豪名垂萬古,攀上榮譽的巔峰;而另一半是,醒裏夢裏,時時想著登龍入仕,卻坎坷一世,落拓窮途,不斷地跌入穀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李白一生中最高的官職是翰林待詔,原本沒有什麼值得誇耀於世的,可是,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連他的好友魏萬也不能免俗,在為他編輯詩文時仍要標上《李翰林集》。好在墓碑上沒有掛上這個不足掛齒的官銜,而是直書“唐名賢李太白之墓”,據說出自詩聖杜甫之手,終竟不愧為他的知音。
十三
當代著名詩人羊春秋度曲《折桂令》,為我們塑造了詩仙李白的高大形象:
謫仙更複酒仙。筆掃千軍,鯨吸百川。力士脫靴,貴妃捧硯,至尊開宴。為寒儒添了顏麵,給權貴打了氣焰。屈賈哀怨,陶謝酸寒,磊落如公,誰堪比肩?
詩人傲睨一世,目無餘子,而對於普通民眾,倒顯得比較可親可近。特別是晚年,他在皖南一帶結識了許多普通勞動者,像碧山的山民胡暉,五鬆山的田婦荀媼,宣城的釀酒工紀叟,桃花潭的隱士汪論,不僅交情甚篤,而且都有詩相贈。通過他的生花妙筆,農夫田媼,牧豎樵蘇,行役征人,孤孀棄婦,撐船漢,捕魚郎,采菱女,冶銅工,都留下了鮮明的美好形象。同下層民眾的接近,使他的達觀曠朗的性格得以恣意的張揚,懷才不遇的苦悶和由仕途險惡所造成的心理負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緩解。
就此,我想到了謫居海南的蘇軾。他初入儋州時,麵對被目為蠻荒瘴癘之地的惡劣的自然環境,作了“必死南荒,葬身異域”的準備,情緒極為消沉。可是,在謫居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就逐漸地適應了環境,交上了許多真誠的下層朋友,最後,竟得出“風土極善,人情不惡”的結論。他和那些善良的民眾在一起,再也用不著臨深履薄般地謹言慎行,可以完全放浪形骸,抒懷達誌,自由自在地以詩人氣質、名士本色示人。已經年過花甲的蘇軾,在三年的放逐中,之所以能夠戰勝惡劣環境,克服重重困難,最後得以生還中土,重要因素之一是他從善良質樸的當地民眾的熱誠關懷、實際救助、衷心敬慕中,獲得了生趣,看到了希望,汲取了力量。
十四
李白的豪氣衝霄、汪洋恣肆的詩才,他的“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製,王公大人不能淩辱”的偉岸形象和獨立人格,曆來為人民大眾所喜愛。僅在元、明、清三代上演的戲曲中,就有喬夢符的《李太白匹配金錢記》、屠隆的《彩毫記》、尤侗的《清平調》、李嶽的《采石磯》、無名氏的《沉香亭》、《李白捉月》等許多種。
有關他的傳說與遺跡,更是遍布他足跡所至的每個地方。我在皖南一帶,接觸到曆代許多根據李白詩意創設的人文景觀。像黟縣的問餘亭,歙縣的碎月灘,宿鬆的對酌亭、餞客嶺,涇縣的雲錦堂、淩風台、綠竹亭、踏歌岸閣,采石磯的十詠亭、橫江館、醉月齋、懷謝亭等等,數不勝數。至於太白樓、太白書堂更是隨處可見。
因為同情李白落拓終生的際遇和景慕他的人格、才華、風采,大約從唐代開始,在人民大眾中就流傳開了關於他跳江捉月、騎鯨歸天的神話傳說,並在采石江邊堆起了他的衣冠塚。有些詩人更是踵事增華,坐實其事。唐人殷文圭即有“詩中日月酒中仙,平地雄飛上九天”之句。明代詩人李東陽概括得更好:“人間未有升騰地,老去騎鯨卻上天。”
不僅詩仙本人,就連與他有過交往的普通民眾,人們“愛屋及烏”,推愛以及其身,也都盡心竭力地保存其遺跡。我在涇縣水東鄉龍潭村就曾看到了汪倫的墓地。汪倫是個隱士,在桃花潭東岸建有別墅,由於深慕李白的高風逸韻,特意修書相邀:“先生好遊乎?此地有十裏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白見信欣然前往。汪倫解釋說:“十裏桃花”是指十裏外的桃花渡;“萬家酒店”指的是桃花潭西有個姓萬的人家開設的酒店。李白聽了拊掌大笑。在這裏,詩人受到主人的熱情款待,正如他在詩中所記述的:“池館清且幽”,“捶包列珍羞”,“酒酣益爽氣,為樂不知秋”。臨別時,汪倫與村民踏歌相送,依依不舍。詩仙留下傳誦千古的名篇: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在這裏,我還聽到一個有趣的真實故事:桃花潭東岸有個翟村,西岸有個萬村,兩村共用一個渡口,都爭著要以本村的村名來為渡口命名,相持多日不下。後來,萬村人以李白詩句“桃花潭水深千尺”為據,說千尺就是萬寸,“萬寸”與“萬村”諧音,所以還是應該叫作“萬村渡”。翟村人一聽說李太白有話了,隻好心服首肯。
十五
當然,眾多古跡中最令人低回無盡的還是當塗的青山。這裏距縣城二十華裏,山勢盤陀,林壑幽深,溪水潺潺,風光秀美。李白“一生低首”、衷心敬服的南齊詩人謝脁在任宣城太守時曾結宅於此。青山左帶丹陽湖,右麵和重九登高的勝地—龍山隔河相對,李白曾兩度登臨龍山,憤抒其逐臣與黃花共苦之情。李白死後,原曾葬在龍山東麓。過了五十餘年,他的生前好友範倫之子範傳正任職當地,按照詩仙“悅謝家青山”的遺願,遷墓至青山西麓。
那天,我沐著淡淡的秋陽,專程來到青山,滿懷憑吊真正的藝術生命的無比虔誠,久久地在李白墓前肅立。風搖柳線,宿草顛頭,仿佛踴身千載之上,親承詩仙謦欬,同他進行著一場跨越時空的無聲對話。
“莫向斜陽嗟往事,人生不朽是文章。”(許夢熊《過南陵太白酒坊》)我想,虧得李白政壇失意,所如不偶,以致遠離魏闕,浪跡江湖,否則,沉香亭畔、溫泉宮前,將不時地閃現著他那瀟灑出塵的雋影,而千秋詩苑的青空,則會因為失去這顆朗照寰宇的明星,而變得無邊地暗淡與寥落。這該是何等遺憾、多麼巨大的損失啊!
當然,詩仙自己並不作如是想。他臨終時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的哀吟,最鮮明不過地表現出那種雙目至死難瞑的深悲巨痛,聞之令人心酸氣噎。一千二百多年過去了,三尺孤墳裏麵,就這樣埋下了一具淒愴憤懣,鬱結難平,永恒飛揚、躁動的不滅的詩魂!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