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借助這一故實,後來在元明小說、戲曲中便出現了一句常用的文詞:“時來風送滕王閣”。中國過去講究對句,那麼,“運去··”呢?也還是因為風神作祟。王勃於676年夏初來到交趾,陪父親一起度過了炎熱的溽暑,秋八月踏上歸程,由藍江啟航,剛剛駛入南海,即不幸為風浪所噬,終年二十八歲。也許是“天道忌全”吧,一個人如果太完美、太出色了,即將為造物者所忌。上帝總是在最不合時宜的當兒,忍心摧折他親手創造的天才。結果,那七彩斑斕的生命之華還未來得及充分綻放,就悄然殞落了,身後留下了無邊的空白。
據越文資料記載,那一天,海水漲潮倒灌,把王勃的屍體頂入藍江,被村人發現,認出是這位中土的早慧詩人,即刻通知他的父親,然後就地埋葬在藍江左岸。出於對他的崇敬,並且雕像、修祠,永為紀念。千古文章未盡才,無論就整個文壇還是就他個人來講,都是抱恨終天的憾事。傳說王勃死後,情懷鬱結難舒,冤魂不散,藍江兩岸總有烏雲滾動。還有人在南海之濱看到過他那飄忽不定的身影;夜深人靜時,風翻葉動,簌簌有聲,細聽,竟是他操著中原口音在吟詠著詩文。
這一帶文風比較盛。過去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能背誦“落霞、孤鶩”的名句和“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的詩章;子弟們潛心向學,有的還科名高中,曆代出現過許多詩人。其中,成就最大、聲望最高的是被譽為“越南的屈原”、“民族的天才詩人”阮攸。他出生於黎王朝的末葉,中年入仕後,曾幾度出使中國,到過長江沿岸許多地方,對於中國的風物人情,尤其是漢文學素有深湛研究。他根據中國章回小說改寫的詩歌作品《金雲翹傳》,長達三千二百五十四行,享有世界性的聲譽。阮攸從小就熟讀王勃的詩文,心向往之,不僅在作品中引用過“風送滕王閣”的軼聞佳話,還專門憑吊過王勃祠、墓。聽說,重修後的王勃祠廟的對聯:“座中盡是他鄉客,眼底無非失路人”,就是阮攸親擬的;還有一副聯語:“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異才”,引自陸放翁詩,亦為阮攸手書。他曾在《漫興》一詩中寫道:“行腳無根任轉蓬,江南江北一囊空。”雖有自嘲意味,但用來比況王勃也是至為貼切的。
明朝末年,中國的白話短篇小說《三言二拍》付梓後,不久便傳入越南,並產生深遠的影響。其中馮夢龍編的《醒世恒言》第四十回:《馬當神風送滕王閣》,裏麵有“王勃乃作神仙而去”的說法,還附了一首七絕:“從來才子是神仙,風送南昌豈偶然?賦就滕王高閣句,便隨仙杖伴中源(江神名)。”大約就是從這時開始,王勃便在南海沿岸一帶被作為神祇供奉了。原本是出於敬慕,現在又塗上了一層信仰的釉彩,於是,這位青年才俊便在香煙繚繞中開啟了他的仙家歲月。
什麼聖帝賢王、天潢貴胄、巡邊都撫、鎮海將軍,當地人民早已通通置諸腦後了,唯有這位談不上任何功業而又時乖運蹇的文學家,卻能世世代代活在人們的心裏。
六
承鄉長見告,王勃祠廟遭受轟炸後,當地一位名叫阮友溫的退伍大尉,冒著生命危險把王勃的雕像搶救出來,沒有地方安置,便在家中騰出一間廳堂把他供奉起來。這引起了我們的極大興趣,立即趕赴阮家探望。阮先生已經故去,其胞弟阮友寧和先生的兒媳、孫兒接待了我們。王勃像供在中堂左側,前麵有一條幾,上設香案。像由上好紅木雕刻,坐姿,為唐朝士大夫裝束,通高約一米四五。由於年深日久,腳部已開始朽損,麵孔也有些模糊。跟隨著主人,我們一同上前焚香拜祝。我還即興吟詠了一首七律:
南郡尋親歸路遙,孤篷蹈海等萍飄。
才高名振滕王閣,命蹇身沉藍水潮。
祠像由來非故國,神仙出處是文豪。
相逢我亦他鄉客,千載心香域外燒。
站在雕像麵前,我為這樣一位悲劇人物深情悼惜—
對於文學天才,造物主不該這樣刻薄慳吝。唐代詩人中得享上壽者為數不少,怎麼偏偏同這位“初唐四傑”之冠過不去,不多留給他一些創造璀璨珠璣的時間!
短命還不算,在他二十幾年的有限生涯中,幾乎步步都在翻越刀山劍樹,弄得傷痕累累,焦頭爛額。他的身心實在是太疲憊了,最後,隻好到南海之濱尋覓一方逍遙化外的淨土,讓那滾滾狂濤去衝洗倦客的一襲黃塵、滿懷積忿,讓富有詩情畫意的蕉風椰韻去撫慰那顆久滯異鄉的破碎的心。
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像彗星那樣在大氣層的劇烈摩擦中倏忽消逝,如一粒微塵遺落於恒沙瀚海。他似乎一無所有,然而卻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一串堅實、清晰的腳印,樹起一座高聳雲天的豐碑,特別是能在域外長享盛譽,曆久彌新。如此說來,他可以死而無憾了。
王勃屬於那種精神世界遠比行為層麵更為豐富、更為複雜的文學家,有著廣泛而深邃的可研究性。相對地看,我們對於這位天才詩人的關注反而不如兄弟鄰邦,至於不為成見所拘,獨辟蹊徑地解讀其詩文,恐怕就更欠火候了。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