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0(2 / 3)

舊誌載,東坡舊宅桄榔庵中曾有一副對聯:

煙景迷離,無攪夢鍾聲,盡許先生美睡;

風流跌蕩,有戀頭笠影,且招多士酣遊。

下聯講的是實情,上聯卻未必盡然。因為東坡先生畢竟是放逐荒徼的待罪謫臣,朝中那些居心險惡的政敵,是不會任他那樣“優哉遊哉,聊以卒歲”的。

殷鑒在茲,前車不遠。東坡謫居惠州期間,相依為命的愛妾朝雲,由於不服當地水土,染病故去,詩人衰年喪侶,晚境淒涼。一天,萬分孤寂、佗傺無聊之中,寫下了一首題為《縱筆》的七絕: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哪裏料到,這樣一首抒懷小詩竟惹出一場新的禍端。宰相章惇以為東坡貶謫之後處境安穩,便奸笑著說:“蘇子瞻尚爾快活!”於是,又矯詔把他再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儋州)安置。此時的心態,坡翁自己講得很清楚:“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在驚魂惴惴之中,縱然“無攪夢鍾聲”,也還是“心似驚蠶未易眠”。所謂“盡許先生美睡”,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想象與推測,其實隻是善良願望而已。

這一年,詩人已經六十二歲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說發配到這素有“鬼門關”之稱的“風濤瘴癘”、“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惠州住上三年二載,恐怕也得“子孫舁骸骨以還”了。實際上,執政諸人就是蓄意讓他葬身海外,否則,怎麼會作這樣的安排呢?這一點,先生本人也是了然於心的。因此,出發前,即已做好了不能生還的準備,兩個兒子陪送他很長一段路程,到廣州後與長子蘇邁訣別,然後帶上幼子蘇過,乘船溯西江而上,在藤州與弟弟子由相遇。因為知道這次是生離死別,分手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愁坐了一整夜,自有苦不堪言的痛楚。

他給友人王敏仲寫了這樣的告別信。大意是:我於衰邁之年,投置蠻荒之地,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因此,已經和長子江邊訣別,處置好一切後事。到了海南之後,我首先要預備下棺材,然後再挖下墓壙,留下手疏給兒子,告訴他們:我死後就葬身海外,不必扶柩內遷。這也是東坡的固有家風啊!到了貶謫地之後,他照例給朝廷寫了一道《謝表》,裏麵也有“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的話。

到了儋州,麵對的果然是極端困苦的生活:“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而且毒霧彌漫,瘴癘交攻。東坡曾記下過這樣一段文字:“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另一位貶儋詩友對此作了更貼切的概括:“萬裏來償債,三年入瘴鄉”。這是他所麵臨的外部環境。

而他的內心,尤其苦悶至極。坡翁乃深於情者,一向篤於夫婦之愛。昔日貶謫黃州,有長期相伴、苦難同當的妻子王閏之偕行,“身耕妻蠶,聊以卒歲”,尚可時時獲得感情上的撫慰;後來到了惠州,雖然妻子已死,但仍有“如夫人”朝雲這個紅顏知己,生死相依,體貼備至,成為暮年遭貶時的生命支柱。可是,赴儋之前,朝雲即已葬身惠州,現在已是形單影隻,煢煢孑立,自然無限感傷,倍覺孤獨。這對一個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來說,無異於“孤樹加雙斧”,等待他的,難道還會有其他出路嗎?

誰料,結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這裏不僅逐漸安居下來,長達三年之久,最後得以生還;而且,還對這蠻荒艱苦的地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歸之後,還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回到內地,當友人問及海南貶居情況時,先生頗帶感情地回答:“風土極善,人情不惡。”

之所以如此,著名學者徐中玉先生在《蘇東坡在海南》一書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為詩人自己覺得已有了個“今我”。這種曆經艱苦、世變之後的憬悟,是他所覺察到的與“故我”不同的對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的新認識的表現。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時處順、取得精神解脫的症結所在。

入儋伊始,他還深陷於“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的感傷中,他說,我剛剛來到海島時,環顧四圍,水天無際,當時心情非常苦悶,想的是“我可什麼時候能夠走出此島呢?”但是,過了一陣子又覺得,天地本身就圍在水中,九州圈在茫茫的大瀛海裏,中國就在少海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所有的生命無一不在海島之中。認識到這一層,他也就跳出了螞蟻般的身小視短的狹隘視界,獲得了一種超越意識,最後得出“俯仰間有方軌八達之路”的積極結論。“此心安處是吾鄉”。條件的優劣,境況的順逆,於他已不具備實質性的差異了。

除了這種“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還曾得到過高人的指教,從中意外地獲得一場活生生的人生頓悟。

據《侯鯖錄》、《儋縣誌》等記載,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三月的一天,東坡負著大瓢,口中吟唱著《哨遍》詞,漫遊在中和鎮的田間,遇到一位家住城東、正往田頭送飯的七十多歲的老媼,兩人就地閑嘮起來。

東坡問道:“老人家,你看於今世事怎麼樣啊?”

老媼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世事不過像一場春夢罷了。”

東坡又問:“怎見得是這樣呢?”

老媼直截了當地講:“先生當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學士,也可以說是曆盡了榮華富貴;今天回過頭看,不就像一場春夢嗎?”

東坡聽了,點頭稱“是”,若有所悟,於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春夢婆’呀!”

儋州自漢代設置郡縣以來,曆朝都有流人謫徙,可以考知名姓的第一位流人乃是隋代的宗室楊綸。他先被流徙廣西,後來逃往儋州避難。至於唐代、五代十國和宋初,貶謫儋州的達官仕宦,更是接踵而至。“誰知把鋤人,昔日東陵侯!”依我看來,這個“春夢婆”,當是某一顯貴流人的親屬或者後代。否則,不會對於世事滄桑有如此深邃的感悟。總之,不管是怎樣情況下出現的,反正對於東坡先生來說,這番警鍾式的箴言,不啻醍醐灌頂,以至一場當頭棒喝。

在同普通民眾融洽無間的接觸中,東坡的悟世思想不僅未被消解,反而益發強化起來。與黎族人民結下的深情厚誼,那種完全脫開功利目的的純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發生了深刻變化,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靈上的慰藉,以及戰勝生活困苦、擺脫精神壓力的生命源泉;掙脫了世俗的桎梏,實現了隨遇而安、無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偉大的詩人、作家一樣,蘇東坡的思想也是異常豐富、複雜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經熔鑄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華於一身,初步構成了他那複雜而獨特的思想體係。在爾後的起伏顛折中,有時候,儒家的弘揚內在精神,實現自我,積極用世,在他的思想中占上風;有時候,道家的絕對自由、超越時空的淡泊無為,又在心靈中居於主宰地位。屢遭貶謫之後,他曾盛讚《莊子》實獲吾心,把莊子思想當作自己的既存見解,從而進一步消解了仕途經濟的理想抱負。

“下視官爵如泥淤,嗟我何為久踟躕。”在對腐敗的官場、世俗的榮華以及爾虞我詐的人事糾葛表示厭惡、輕蔑與懷疑的同時,表現出一種豪縱放逸、渾樸天真、雍容曠達的精神境界,對生命價值的認識有了新的覺醒。正如一位當代學者所指出的,東坡在生存的諸多災難中,找尋到被失落的個體生命的價值,超越了時空的限製,獲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從而能夠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層次上俯瞰社會人生,獲得一種自我完善感和靈魂歸宿感。

說到東坡的思想變化,我想起了他晚年的一首七絕。渡海北歸之後,坡翁在當塗遇到了詩人郭功甫,想起幾年前貶謫惠州時這位老朋友曾經有詩相贈,當時未及作答,這次,他欣然命筆,依韻作和。詩共兩首,其一雲: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

九萬裏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首句隱括了當時善惡顛倒、是非混淆的腐敗朝綱;次句是對友人贈詩中“今在窮荒豈易歸”的回答,顯現出一種百折不撓的豪邁感;第三句是說,他這隻“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的大鵬,想要憑借風力安然降落,為最後一句張本;第四句是全詩主旨,說他悔於從前高翔遠翥,以致活得太累太苦,決心要“收斂平生心”,追求“我適物自閑”、“樂事滿餘齡”的精神境界,在淡泊寧靜中,過上一種平平常常、自然本色的日子。

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並沒有料到,三個月後他就一病不起,撒手塵寰了,這種並非奢求的享受一番平常生活的渴望,終於未得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