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4(3 / 3)

詞中的感情是那樣地真摯,讓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傷情。此時的元夜,雖然繁華依舊,但是,“揭天鼓吹鬧春風”的溫情卻不見了,留給她的隻是淚眼哭濕的春衫雙袖。這種無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腸寸斷。與她熱戀過的那位青年,許是懾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家長的阻撓,終因意誌薄弱而被迫退縮,此後再不敢或不願露麵了。

對於昔夢的追懷,對於往日的戀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療治眼前傷痛的藥方。且看《江城子》詞: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從眼前的孤苦憶及當日兩情相悅、恩愛綢繆的情景,再寫到離別時的悲傷;最後因相思至極而夢中相會,醒來一片茫然,婉轉纏綿,繾綣無盡,而結果是絕望,是怨恨: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為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將矛頭直指不合理的婚姻製度,責問它為什麼要把不相配的人強扭在一起?在《黃花》一詩中,她借菊花言誌,表達了自己絕不苟且求全的態度:“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這在封建禮教森嚴的時代,同樣是一種決不妥協的叛逆行為。她日益感到人事的無常和空虛。據當時人的記載:她“每到春時,下幃跌坐,人詢之,則雲:‘我不忍見春光也。’蓋斷腸人也。”

《減字木蘭花·春怨》中是這樣描述的:

獨行獨坐,獨唱獨酌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有宋一代,理學昌行,“三從四德”的封建倫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殘酷教條,禁錮森嚴,社會輿論對於婦女思想生活的鉗製越來越緊。當時,名門閨秀所受到的限製尤為嚴苛,“有女在堂,莫出閨庭。有客在戶,莫出廳堂”;“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窺必掩麵,出必藏形”。逼使閨中女子完全處於封閉、隔絕狀態。對於那些無恥的男人,不管你把形形色色的淫猥穢亂描寫得多麼不堪入目,依然難以窮盡他們的醜惡。而完全屬於人情之常的婦女再嫁,卻會招人咒罵,更不要說“偷情”、“婚外戀”了。什麼“桑間濮上之行”,什麼“淫娃蕩婦”,一切想得出來的惡詞貶語,都會像一盆盆髒水全部潑在頭上。

作為一個愛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嬌癡的奇女子—據說她是那位理學大師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居然造反造到尊親的頭頂上,全不把傳統社會的一切規章禮法放在眼裏,不僅毫無顧忌地做了,而且還以詩詞為武器,向封建婚姻製度宣戰,公開對抗傳統道德的禁錮,熱烈追求個人情愛與自我覺醒。其結局,不僅自身不容於社會,遭迫害致死;而且,連累到那些擲地有聲的辭章也慘遭毀損,付之一炬,致使“傳唱而遺留者不過十之一”。

那首《生查子·元夕》詞,竟至聚訟紛紜,從南宋一直鬧到晚清。有的把它作為“不貞”的罪證,對作者加以鞭撻,承認“詞則佳矣”,但“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有的則出於善意,為了維護作者的“貞節”之名,說成是誤收,而把它栽到大文豪歐陽修頭上。在納妾、嫖妓風行的男權社會中,盡管歐陽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卻沒有任何人加以責怪。偏偏在一個女子身上就成了大逆不道,豈非咄咄怪事!

其實,《斷腸詩詞》原本是十分嫻雅、優美的,完全不同於那些淫媟汙穢、不堪入目的貨色。但在那些道學先生眼中,卻通通成了罪證,他們一色的道貌岸然,卻一肚子男盜女娼,“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語)也許正是有鑒於此吧,作者才寫下那首反諷式的詩,以“自責”的形式譴責道學與禮教對女性的禁錮,抒發其感時傷世的憤慨之情: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數百年後,清代文人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裏呢?一是鄙棄八股舉業,糞土世俗功名,說“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二是敢於向封建權威大膽地提出挑戰,在文字獄盛行之時,竟敢公然反駁欽定的理論標準—“四書”的朱注;三是敢於依據自己的人生哲學,說《詩經·溱洧》一章講的隻是夫婦同遊,並非屬於淫亂。四是,他不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還能身體力行,在遊覽姚園時,竟坦然地攜著娘子的手,當著兩邊看得目眩神搖的人,大笑著,情馳神縱,驚世駭俗地走了一裏多路。那些真假道學先生為之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

那麼,若是將這位“奇男子”同理學盛熾的南宋時期的那位“奇女子”比一比呢?無論是勇氣、豪情,還是衝決一切、無所顧忌的叛逆精神,兩相比較,又是如何呢?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