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像先師孔子一樣,十分厭惡“鄉原”,對這類八麵玲瓏、四方討好、不講是非、原則的欺世盜名之輩,斥之為“閹然媚於世也者”。他要求士人,“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當生命與道義不可兼得時,要“舍生而取義”。“誌士不忘在溝壑(不怕慘遭殺戮,棄屍山溝),勇士不忘喪其元(不怕丟掉腦袋)”,以成就其完美人格。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上,為了社會進步、民族振興而“成仁取義”的誌士仁人,燦若群星,他們的思想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孟子的影響。
論及士人的獨立品格,在封建時代,首要的是如何看待與處理君臣之間的關係。孟子強調“道尊於勢”、“德重於位”;明君應“親親而仁民”、“貴德而尊士”。周遊列國過程中,他常常不留情麵地公開批評一些君主。在會見梁惠王時,當對方談到“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可是,國內民眾卻不見增多時,孟子一針見血地直戳要害,說:“狗彘(豬)食人食而不知檢(製約);塗(途)有餓殍(餓死者)而不知發(指開倉救濟);人死,則曰:‘非我也,歲(年成不好)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凶器)也。’王無罪歲(不要歸罪於年成不好),斯天下之民至焉。”這還覺得不夠勁兒,緊接著,孟子又直麵指斥梁惠王:“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還有一次,他對弟子公孫醜說:“不仁哉,梁惠王
也!”——為了爭奪土地,驅使老百姓打仗,結果,屍橫郊野,骨肉糜爛。
在齊國,盡管孟子出任那裏的客卿,但是,對於齊宣王,他也毫不客氣,竟然當麵揭露其“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的虛假仁慈。他們還有這樣一段對話:
孟子問齊宣王:如果您有一個臣子,他把妻子兒女托付給他的朋友照顧,自己出遊楚國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妻子兒女在挨餓受凍。您說:對待這樣的朋友,應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和他絕交!
孟子又問了:如果您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屬,那應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撤他的職!
孟子又問了:如果一個國家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該怎麼辦呢?
“王顧左右而言他”——齊宣王十分尷尬,隻好左右張望,把話題扯到一邊去。
在孟子看來,商湯流放夏桀、武王討伐殷紂,都是合乎正義的。“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廢棄他,改立別人)”。當齊宣王問:“臣弑其君,可乎?”他斷然回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獨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他提倡“君臣有義”,反對“愚忠”,認為忠君是有條件的,要看值不值得為他盡忠,看他怎樣對待臣下。孟子明確地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他還說過:遊說諸侯,要敢於藐視他,不要把他那一時的煊赫看得怎麼了不起!他們的殿堂階基幾丈高,屋簷幾尺寬;菜肴滿桌;姬妾數百;飲酒作樂;馳驅田獵,跟隨的車子上千輛。我如果得誌,決不會這麼做。他們所有的那些腐化享樂的事,都是我所不為的;我所做的都符合古代的規製。我為什麼要畏懼他們呢?
他的這些肆無忌憚的言論、主張,遭致曆代封建衛道者的口誅筆伐,刺孟、非孟、疑孟迭出,有的竟列出十七條罪狀。宋代政治家司馬光批評孟子,首要一項便是“不知君臣大義”。他說:“孔子,聖人也;定(公)、哀(公),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駕而行。”意思是,對於君主,哪怕他們是庸君,至聖先師孔子都是那樣地畢恭畢敬,而你孟軻卻架子十足,真是不成體統!不過,最厲害的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他聲言:“此老”(孟軻)要是活在今天,難免會遭受酷刑的。同時指出,孟子的不少言論“非臣子所宜言”,於是,對《孟子》原文進行刪節,達八十五條之多;還下令將孟子逐出文廟,罷其配享。
孟子由堅守士人獨立品格,進而發展為“民本”思想,為儒學理論樹起了一麵鮮明的旗幟——“政在得民”。他說:“得天下有道,得斯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民之)所欲,與之聚之,(民之)所惡,勿施爾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牟鍾鑒《從孔子到孟子》一文中指出:在早期儒家代表人物中,沒有哪一位比孟子更重視民眾的社會作用和曆史地位。孟子提出了一個超越同時代人的口號:“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口號一經提出,便使社會震動,響徹了兩千多年,成為批判君主專製的有力武器。“民貴君輕”之說,在先秦諸子中是極為罕見的,它肯定了民眾是國家的主體,對於君權至上的製度具有很大的衝擊力。按照孟子這一思想來設立政治體製,至少能發展出開明君主立憲製。這是孫中山提出民權主義的思想源頭之一。
三
孟子十分重視心性修養、價值守護與精神砥礪,體現了士這一群體的主體自覺。
一是“養氣”。宋代理學家程頤說過:“孟子有功於聖門,不可勝言”,“仲尼隻說一個‘誌’,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隻此二字,其功甚多”。“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指出,“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用正義去培養而不加損害),則(充)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就疲軟了)。”這種氣是由正義的經常積累而產生的,不能靠突擊的正義行為來取得,更不能揠苗助長。
浩然之氣就是人間正氣,表現為優秀的心性修養、道德情操和高尚的人格理想、精神境界。南宋傑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氣歌》,把愛國主義精神發揚到極致,彰顯了作者堅貞的民族氣節和死生不渝的崇高信念,可說是對於孟子浩然之氣的最佳詮釋。詩中列舉了十二位古人氣貫山河、名垂竹帛的壯烈行跡,激情洋溢地歌頌了曆史上為真理和正義而鬥爭的誌士仁人,顯現浩然正氣所發揮的維係天柱、地維、人倫的巨大威力——“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正氣歌》前麵有個小序,特意標出孟子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還說:“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就義之前,作為絕筆,他寫了一個自讚,其文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