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9(2 / 3)

他在《卜疑》一文中更加露骨地講:人們都說商湯王、周武王用兵的功勞有多大,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如何好,堯舜禪讓之德多麼美,孔老夫子的話怎樣有理,依我來看,這一切都是虛偽的。此時的司馬昭正在標榜自己武功蓋世,輔助魏帝多麼忠心耿耿,暗地裏卻處心積慮地籌劃著如何搭設“受禪台”。嵇康上麵那番話,針鋒相對,恰中要害,不啻一記響亮的耳光,自然要遭到司馬氏集團的痛恨。

魯迅先生說過,“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而“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政治家認定文學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會平安”。這樣,遲早也會找出一種借口、安上一個罪名,一殺了之。嵇康的結局正是這樣。

政治鬥爭的殘酷性,鮮血淋漓的教訓,造成那些名士、畸人在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上,有意無意地出現一些畸形的變化。他們的人生以悲劇墊底,但卻表現出常人所難以理解的曠達和瀟灑,當其得意,忽忘形骸。加之,伴隨著舊的權威思想的崩潰,人們在信仰、追求、價值取向方麵失去了依歸,經常陷於精神空虛與緊張、焦慮、孤獨之中,導致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疏離和聯係紐帶的斷裂。阮籍有一首《詠懷詩》,對他內心的苦悶和臨深履薄的心態作了最生動的揭示: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竹林名士經常縱酒昏酣,遺落世事,這是他們思想、性格上的外在表現的重要形式;而全身避禍,醉以忘憂,“欲將沉醉換悲涼”,則是其深層的考慮。對此,宋人葉夢得看得最清楚,他在《石林詩話》中指出:“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司馬昭為了把阮籍拉到自己身邊,要娶他的女兒作兒媳。阮籍卻不願攀上這門親戚,但又不敢公開拒絕,就從早到晚喝酒,醉倒就睡,睡醒又喝,連續醉了六十天,媒人無可奈何,不得不悵然走開,司馬昭也隻好作罷。

劉伶更是出名的酒鬼,經常豪飲,任性放縱,有時在屋裏脫去衣服,赤身裸體,別人看見了加以譏諷。他卻說,我把天空和大地作為屋宇,把房舍作為褲子,諸位先生怎麼跑到我的褲襠裏來了?他在散文名篇《酒德頌》中說:“兀然而醉,恍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惟酒是務,焉知其餘”。

山濤“至八鬥方醉”;阮鹹飲酒“不複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他們借助酒力來表達對當權者的蔑視與反抗,擺脫世俗禮製的束縛。其間,根本談不上有什麼樂趣,不過是一種無奈與無聊罷了。

戰亂頻仍,社會動蕩,呈現出多元、混亂、無序、開放狀態。反映到思想文化領域,是儒學的禁錮漸近衰弛,個體的智慧才情得到了充分的承認與重視。文人、學者們開始集中地對人的個性價值展開了探討與研究,個性解放的浪潮以銳不可當之勢,衝破了儒學與禮教的束縛。一時,思想空前活躍,個性大為張揚,防止了集體的盲目,增強了創造、想象的自主性,開始有意識地在玄妙的藝術幻想之中尋求超越之路。又兼各民族之間戰事連綿,交流廣泛,作家、詩人生計艱難,流離轉徙,豐富了閱曆,深化了思想,從而促進了文學創作的發展。

時代的飆風吹亂了亙古的一池死水。政治上的不幸成就了文學的大幸、美學的大幸,成就了一大批自由的生命,成就了詩性人生。他們以獨特的方式迸射出生命的光輝,為中華民族留下了值得歎息也值得驕傲的文學時代、美學時代、生命自由的時代,留下了文化的濃墨重彩。清代詩人趙翼在《題元遺山集》中有“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之句,深刻地揭示了這種道理。當然,這也正是時代塑造偉大作家、偉大詩人所要付出的慘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