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9(3 / 3)

魏晉文化跨越兩漢,直逼老莊,接通了中國文化審美精神的血脈,同時,又使生命本體在審美過程中行動起來,自覺地把對於自由的追尋當作心靈的最高定位,以一種特定的方式實現了生命的飛揚。當我們穿透曆史的帷幕,直接與魏晉時代那些自由的靈魂對話時,更感到審美人生的建立,自由心靈的馳騁,是一個多麼難以企及的誘惑啊!

大抵文學史上每當創作旺盛的時期,常常同時出現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舊傳統的結束者;一個是新作風的倡導者。曹操、曹植正是這樣的兩個人物。(範文瀾語)由於曹氏父子倡導於上,加之本人都是大文學家,當時又具備比較豐裕的物質生活和有利的創作環境,那些飽經憂患、心多哀思的文士們,創作才能得以充分地發揮出來。於是,建安才士源源湧現,多至數以百計,他們的詩賦駢文,特別是以曹植為代表的五言詩,達到了時代的高峰。

“鄴下風流在晉多”。西晉一朝,動亂不寧,為時短促,但在文化藝術方麵的成就卻是巨大的。鍾嶸說,太康(晉武帝年號)中,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二陸(陸機、陸雲)、兩潘(潘嶽、潘尼)、一左(左思),勃爾複興,亦文章之中興也。一時文華薈萃,人才輩出,流派紛紜,風格各異。繼曹氏父子、建安七子之後,活躍在文壇上的正始詩人、太康詩人、永嘉詩人,薪盡火傳,群星燦爛。

尤其是以賦的成就為最大。左思《三都賦》一紙風行,時人競相傳抄,遂使洛陽紙貴。陸機的《文賦》,不僅是一代文學名作,而且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也是一篇重要文獻。竹林七賢多有名篇佳作傳世,其中文學成就最高的是阮籍和嵇康,他們的《詠懷》詩、《大人先生傳》和《幽憤詩》、《與山巨源絕交書》,一直傳誦至今。“金穀二十四友”中為首的潘嶽,與陸機齊名,是“太康體”的代表性作家,為西晉最有名的詩人,三首《悼亡》詩,筆墨之間深情流注,真切感人。

魏晉時的史學、哲學、書法藝術成就可觀。陳壽的《三國誌》,與《史記》、《漢書》、《後漢書》並稱為“前四史”,被曆代史家譽為最好的正史之一。西晉玄學、佛、老,對後世有頗深的影響。嵇康、邯鄲淳等書寫的古、篆、隸《三體石經》,乃世所罕見的書藝珍品,鍾繇的楷書也是獨擅盛名。

就在那些王公貴胄、豪強惡棍骸骨成塵的同時,竟有為數可觀的詩文傑作流傳廣遠,輝耀千古。這種存在與虛無的尖銳對比,反映了一種時代的規律。

事物總是錯綜複雜的,上下相形,得失相通,成敗相因,利弊相關。人的一切社會成就的獲得,往往會造成他作為個人的某些方麵的失去;而表麵上看來是失敗的東西,其反麵卻又意味著成功。從社會時代來考究,嵇康、阮籍等人都是失敗者,都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但從他們個人的角度來看,卻又是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魏晉故城遺址東麵,建春門外一裏多路的東石橋南有個馬市,舊稱東市,是魏晉時期行刑的場所。這次,我特意到那裏轉了轉,已經是荒草沒脛,麵目全非了。當年,嵇康臨刑前,曾把他的琴要過來,坐在地上彈奏了一曲《廣陵散》,親友們聽了那激昂、淒厲的琴聲,個個泣下不止。嵇康隻是長歎了一口氣,說:這支曲子是一位老先生教給我的,當時我們在旅途中,同住一間客棧。他再三囑咐我,不要另傳他人。可惜,從今以後,它就將失傳了。有人考證,這個《廣陵散》原是一首古曲,內容是表現戰國時期聶政刺殺韓相俠累、兼中韓王的。臨死時,嵇康還要奏這種曲子,說明他胸中的憤懣不平之氣,該是何等強烈。

嵇康歿後,在緬懷他的詩文中,最撼人心弦的當推向子期的《思舊賦》。嵇康被殺,他的好友向子期再也無法隱居了,隻好出來入仕,投到司馬氏門下。這天,他歸自洛陽,路過嵇康的山陽故居(在今河南修武縣),觸景傷懷,寫下了正文隻有二十四句的小賦。在那閃爍其詞、欲說還休的寥寥數語中,人們感受到一種欲哭無淚、深沉得近於心死的悲哀。其中有這樣的話:“歎《黍離》之憫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追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躕。”竟將區區山陽故居的荒涼,與周室、殷墟之破敗相提並論,顯現出向子期的深沉的故國之思和對從前隱逸生活的眷念。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