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25(2 / 3)

於是,皇帝正式下詔改稱生父為恭穆皇帝,楊升庵便糾集一些人上疏切諫;沒得到答複,他又和廷臣們跪伏左順門外請願。皇帝更加震怒,下令將帶頭抗命的八個人逮捕下獄。這就更加激起了群臣的憤慨,楊升庵年輕氣盛,激動萬分,高喊:“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當日有二百多名廷臣在金水橋畔、左順門前跪伏痛哭,抗議非法逮捕朝臣,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聲震雲天,響徹宮廷。皇帝下令逮捕哭聲最大的一百三十四人,投入錦衣衛詔獄,全部廷杖。楊升庵被杖擊後,死而複蘇;十日後,再次廷杖,幾乎死去,最後,謫戍雲南永昌(今保山縣),“永遠充軍”。這一年,他三十七歲。

左順門事件被彈壓下去之後,除個別人外,基本上沒有人公開持反對意見。嘉靖皇帝遂把他父親的神主,從湖北安陸迎奉入京,尊號為“皇考恭穆獻皇帝”。

關於這場轟天動地的宮廷大案的是非曲直,後世意見不盡一致。《明史》對嘉靖帝是持批評態度的,說將他生父“升祔太廟,而躋於武宗之上”,實在過分;這無異於肯定楊升庵等人行為的正義性。當代學者王文才認為,“在這次激辯中,楊慎奮抗暴君,痛擊邪曲,表現其‘見義不敢後身’的政治品質”(見《楊慎詩選序》)。而台灣學者柏楊則對楊升庵予以激烈抨擊,鑒於他所堅持的是宋代程朱理學,斥之為“衛道之士”的“奴性狂熱”,“恬不知恥”,“顛倒是非”(見《中國人史綱》)。其實,這兩方麵的是是非非,恐怕未必存在太大的實際意義。如果說,在皇帝那邊還有個切身利益與宗族地位的考量;那麼,對於楊升庵來說,無非是頭腦裏的“禮製”作怪,那麼拚命奮爭,直至付出幾十年的慘痛代價去較這個死勁,既不能說“奴性狂熱”,“恬不知恥”;大概也談不上什麼“義所當為”。

當然,這是後人的評說,作為當事人,楊升庵的徹悟絕對需要時間,需要實踐,其間不僅有出生入死的生命體驗,還離不開數十載窮邊絕塞謫戍歲月的苦難生涯。

嘉靖皇帝登極後,二十餘年置朝政於不顧,整天躲進西苑,煉丹修道;可是,卻時刻記著楊氏父子的“仇口”。他曾咬牙切齒地說,他在位一天,就不讓楊升庵有出頭之日,真是結下了永遠解不開的死疙瘩。而偏偏這個昏庸君主在位時間又特別長,足足四十五年,致使楊升庵不要說回朝任職,即便普通的罪犯年老多病之後返回故裏的“優渥”,他也享受不到。父親去世,他曾奔喪歸裏,但很快即返還戍所。後來,已經年滿七十,他從雲南偷偷溜回四川,巡撫察知之後,立刻派遣“四指揮逮之還”。

生活是一部教科書。當日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榮華富貴,轉瞬間化為烏有,由權力的峰巔跌入幽暗的穀底,這慘痛的遭遇,特別是政治上大起大落的浮沉跌宕,在給予他以沉重打擊的同時,更使他在精神上獲得了升華。作為一代哲人,他從莊子那裏悟解了達生之道,認識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如意事常八九,盡可奉行“模糊哲學”,等同地看待那些榮辱、窮通,是非、得失。隻要自己能夠克服心理上的諸般障礙,則對人間萬事盡可弛張莫拘,舒卷無礙。恰如他在《臨江仙》詞的下闋中說的: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不要說後世的論者,即使他自己,數十年後,作為一個遠戍蠻荒的平頭百姓,徜徉於山坳水曲之間,以淡泊的心境回思往事,料也能夠感到,當年拚死相爭的所謂“悠悠萬事,惟此為大”的皇上稱父親為皇考還是為皇叔的所謂“大禮議”,不過是“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真個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了。

實際上,這種徹悟與覺醒,不隻是反映在這首《臨江仙》詞裏。綜觀其後期的大部詩作,特別是《曆代史略十段錦詞話》,可以說,裏麵貫穿了這種淡泊功名、脫略世事的蘊涵。且看詞話《總說》中的《西江月》: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 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塚荒台。萬般回首化塵埃,隻有青山不改。

《說三代》裏的《南鄉子》:

攜酒上吟亭,滿目江山列畫屏。賺得英雄頭似雪,功名。虎嘯龍吟幾戰爭。 一枕夢魂驚,落葉西風別換聲。誰弱誰強都罷手,傷情。打入漁樵話裏聽。

《說宋遼金夏》中的《蝶戀花》:

簡盡殘編並斷簡,細數興亡。總是英雄漢,物有無常人有限。到頭落得空長歎。 富貴榮華春過眼,漢主長陵,霸王烏江岸。早悟夜筵終有散,當初賭甚英雄漢!

看得出來,這些詞作既是他多年謫戍生涯、慘淡心境的真實寫照,刻畫出他以秋月春風、青山碧水為伴,寄情漁樵江渚的閑情逸趣,也是詩人賴以求得自我解脫,從一個方麵放棄自己,又從另一方麵獲得自己的一種價值取向。正是這種超然物外,摒棄種種世俗煩惱,對個人的一切遭際表現出曠懷達觀的人生態度,幫助他度過了漫長、孤苦的淒清歲月,最後得以七十二歲的上壽,終其天年。

楊升庵差堪自慰的是,他有一位愛情甚篤、且擅詩詞散曲、多才多藝的夫人黃娥。在這對賢伉儷的生命途程中,相依相伴、鶼鰈情親的歲月極為短暫,而“執手相看淚眼”,生離甚至死別的時日,卻無比漫長。在楊升庵遣戍滇南途中,黃娥以羸弱之軀,不憚跋涉之苦,對丈夫殷勤照護。她不放心丈夫的病體和瘡痛,執意要親自護送到蠻煙瘴霧之地。但升庵看到妻子麵黃肌瘦、弱不禁風的狀態,再也不忍心讓她同受折磨了,而且家裏還有老人需要照顧,行至江陵驛站,便力勸她返回四川新都老家,並填寫一首《臨江仙》詞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