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25(3 / 3)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楚塞”指江陵西麵的南津關,由此溯江而上,妻子即可入蜀還鄉。兩人不忍分開,又不得不分開。正在離人飽嚐生別之苦時,偏偏此刻又有圓月當頭,更令人苦痛加倍,難以為情。

升庵行至金沙江畔,回思夫婦當時泣別的情景,又以一首七絕狀寫其填胸塞臆的苦情:

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恨悠悠,

江聲月色那堪說,腸斷金沙萬裏樓。

黃娥回到新都,看到桂湖風物依舊,而人事全非,含淚寫下懷念丈夫的七律《寄外》: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聞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據清代學者王昶《滇行日錄》記載:“訪升庵謫居故址,今為甲杖庫,入視之,有樓三楹,頹廢不可憩矣。樓下有人書黃夫人‘三春花柳’律句。”可見,此詩當時流傳甚廣。黃娥後來還曾寫《又寄升庵》:

懶把音書寄日邊,別離經歲又經年。

郎君自是無歸計,何處青山無杜鵑。

一個“懶”字,既刻畫了寄信人慵懶不爽、了無情緒的心理狀態,又反映了長期思念丈夫,經歲經年不得相見的精神痛楚。既然歸來無日,那就特請無處不在的泣血杜鵑來傳送心曲吧。杜鵑的“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陣陣淒苦哀號,恰似女詩人的聲聲呼喚。

升庵謫戍初期,黃娥曾去雲南永昌探望,夫妻同住兩年多時間。後來老父去世,升庵趕回新都治喪,夫婦得以再次短暫會麵。此後,就山長水遠,勞燕分飛,隻能在夢中相見了。

楊升庵謫戍生涯中,“壯心不堪牢落”,投荒多暇,於書無所不讀,至為刻苦、勤奮,著述達四百餘種,詩詞傳世兩千餘首。清人李調元在《函海》序中,稱他“為古來著書最富第一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於他的詩詞評價很高:升庵“以博洽冠一時,其詩含吐六朝,於明代獨立門戶”。此外,他在天文、地理、語言、戲曲、書畫、醫學、金石、博物等方麵,均有建樹。特別是在哲學、文學、史學方麵,“拔戟自成一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失敗促成了他的成功—他在仕途上的慘痛失敗,為他在學術、創作上的巨大成功提供了必要的條件;而他在物質生活上的損耗,恰恰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中的獲取。他以摒棄後半生的榮華富貴為代價,博取了傳之久遠的學術地位。

他在晚年,對於年輕時所拳拳服膺並為之奔走呼號的程朱理學,作了深刻反省。他從學術、思想諸多方麵批評朱熹,指責他“違公是遠情”,用自己的理學思想來詮釋儒家經典,否定漢唐諸儒經說,以確立其自己的思想權威,而後儒不察,盲目地仰承他的鼻息,為害至大。

尤其值得稱頌的是,他在永昌“化育多士”,堪與謫居儋州的蘇東坡媲美。在久居邊徼的流人中,就其敷揚文教、文化交流的善行來說,有明一代,應首推楊升庵。他的足跡遍布滇雲大地,講學、結社、觴飲、留題,當地士人,無論識與不識,都載酒從遊。一時,就學問道者塞滿山麓,肩摩踵接(見《蒙化府誌》)。楊升庵所到之處,操觚題詩,撰書刻石,在雲南各地留下了大量碑碣。時人李元陽在《送升庵先生還螳川客寓詩序》中說:“先生嚐讀書點蒼山中,著《轉注古音略》以補字學之缺。一時問字者摩肩山麓。先生今日複至,則曩昔問字之士,皆嶄然露頭角為聞人矣。識者謂先生所至,人皆熏其德而文學用昌,有不及門而興起矣,況親炙之者乎!”

對於楊升庵晚年縱情聲色,流連歌妓,幾至頹廢的程度,論者頗有微詞。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說:升庵貶謫滇中,有東山攜妓之癖。當地一些部落的首領,為了得到他的詩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綾,當筵侑酒,就便乞書,升庵即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其在瀘州,醉中以胡粉撲麵,作雙丫髻插花,由門生抬著,諸妓捧觴侍側,遊行城中,了無愧怍之感。明代畫家陳洪綬繪有《升庵簪花圖》,更是形象地刻畫出這種情態。

我們沒有必要“為賢者諱”,這種佯狂作態,放浪形骸,無疑昭示了楊升庵晚年落拓無聊,放誕不羈的心境。但在我看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心理,是對其終身流謫徼外這種過苛的處罰的消極反抗;同時,也是他全身遠禍、養晦韜光的一種方式。因為嘉靖皇帝出於對楊氏父子的憤恨,時時欲置之於死地。史載:“世宗以議禮故,惡其父子特甚。每問慎作何狀,閣臣以老病對,乃稍解。慎聞之,益縱酒自放。”從這一點看,升庵的“故自貶損,以汙其跡”,實在也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