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26(1 / 3)

關於江淹的三個話題

去年五月,為尋訪戰國時期著名文學家、哲學家、思想家莊周的故裏,我曾有豫東之行。那天,到了商丘市民權縣,由當地學者陪同,在老顏集鄉唐莊村和順河鄉青蓮寺村,分別看了傳說中的莊子故裏遺址和墓地。初夏日長,離黑天還有三個多小時,文友們建議,不妨就便尋訪一番南朝著名文學家江淹的遺跡。

民權地處古代的濟陽考城,444年,南朝·宋元嘉二十一年,江淹出生在此間的程莊鎮江集村。這裏離老顏集鄉不遠,我們上了車,很快就路經北關,來到了程莊鎮,一條筆直的大道又把我們箭直引入了江集村。

原來,江氏在這裏是一個望族,在南朝,除了江淹,還有他的族侄江革,以及江總、江子一、江祏、江謐等等,都在正史裏有傳。隻是,時間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千五百多年,於今,村裏除了幾戶江姓人家,可以視為承祧的餘胤,還有那句“江郎才盡”的成語可說是家喻戶曉以外,其他任何有關江淹的遺跡都已蕩然無存。好在墓地還在,於是,我們在東道主的引領下,趕往幾公裏外的嶽集。和莊子的廬墓所在存有諸多的爭議不同,這裏的江淹墓地,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的,一向為史家所公認;遺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了破壞。據說,原來的墓園十分壯觀,現在僅存一個不高的圓形土塚,旁邊立有一通字跡斑駁的殘損石碑,為明成化年間舊物,上麵寫有“齊醴陵侯丞相江公諱淹之墓”字樣,從字跡看,當是由今人翻刻的。

當地民眾對於江淹十分敬重,有些上了年紀的讀書人,還能背誦幾句他的詩文辭賦。他們聽說我是從東三省遠道來訪的,非常興奮。告訴我,江淹有兩個頭銜,一個是出色的文學家;一個是著名的清官。他在年少時,即因擅長辭賦詩文而聲名卓著;後來走上了仕途,曆經宋、齊、梁三朝,晚年曾擔任過高官,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吏部尚書。他不避權貴,直言敢諫,對貪官汙吏從嚴懲治,絕不手軟。到了五十九歲這年,江淹對子弟說,“吾本素宦,不求富貴,今之忝竊,遂至於此”,“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於是,稱病致仕,回到原籍養老,三年後就因病去世了。梁武帝親自為他素服舉哀,饋送葬錢三萬,布五十匹,加封諡號“憲伯”。

鄉親們概括得很準確,江淹確實有“兩個頭銜”。應該說,他的官還是當得不錯的,可說是官聲甚好。早在他擔任禦史中丞時,宋明帝就曾予以很高的評價:“宋世以來,不複有嚴明中丞,君今日可謂近世獨步。”也正是為此吧,後世史家修撰《南史》、《梁書》為他立傳時,盡管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十分顯赫;可是,並沒有將他納入“文學”範疇。—當然,這和中國曆來的“官本位”也有直接關係。這令人想起了詩仙李白。他的一生中最高的官職不過是翰林待詔,而且為時甚短,原本沒有什麼值得誇耀於世的,可是,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連他的好友魏萬也不能免俗,在為他編輯詩文時,仍然要標上《李翰林集》。李白算得上哪家的翰林?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不僅此也,古人與今人不同,他們把“立德”、“立功”看得高於一切、重於一切;同樣是“立言”,卻一向看重以經國濟世為旨歸的奏章、策論,而把詩詞歌賦當作“餘事”,所以,韓愈有句雲:“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而在揚雄的筆下,就更是直白、更加露骨了,《揚子法言》一書中,曾經自作問答:“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

如何看待江淹的從政與為文,這算是頭一個話題吧。

第二個話題,是江淹的文學成就。作為辭賦大家,江淹的《恨賦》、《別賦》,在中國駢文史上樹起了兩座豐碑,成為奠定其巍然挺立於六朝文壇之上的兩塊重要基石。《別賦》堪稱江淹的代表作,它運用鋪陳排敘、環境烘托、情緒渲染、心理刻畫等藝術手法,以濃鬱的抒情筆調,通過對戍卒、富豪、俠客、遊宦、道士、情人別離的描寫,生動具體地反映出南朝社會動亂的側影,著意表達了下層讀書士子的悲涼失意情緒。《恨賦》同樣也是六朝抒情駢賦中的名篇,全賦著意渲染一個“恨”字,刻畫了從得誌皇帝到失意士人的諸多哀傷怨恨,概括了人世間各種人生的幽怨與遺憾。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解釋,《恨賦》的題旨應該是:“恨者,本欲為而終憾未能為”也。所以,一開篇江淹就說:“仆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在他那裏,恨與別是緊緊聯係在一起的。正如錢先生所說的:“《別賦》乃《恨賦》之附庸而蔚為大國者,而他賦之於《恨賦》,不啻眾星之拱北辰也。”後世詞人辛棄疾有句雲,“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同樣是把恨和別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