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辭賦一個重要特色,是用詞造句十分考究,富於聲律之美,藝術價值頗高。與其詩“善於摹擬”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辭賦卻以“奇崛”見長,風韻清標,戛戛獨造。說到奇崛,人們當會記起《恨賦》中“孤臣危涕,孽子墜心”這個名句。其意本於《孟子·盡心》篇:“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按照動賓短語的習慣句法,應該是“墜涕”、“危心”,而“危涕”、“墜心”則有些費解。可是,江淹卻偏要把它們顛倒過來用。類似的例子,《別賦》中“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最後的“心折骨驚”,實際上是指心驚骨折的精神錯亂、悲痛異常狀態。看得出來,他已經習慣於這種寫法了,誠如李善在《文選》注中所言:“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
這種事例,在後代的詩文創作中是屢見不鮮的。比如,杜甫的《秋興》詩第八首中“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一聯,原本是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可是,他偏偏要倒過來說。結果,這麼一顛倒,變敘述句為描寫句,側重於也突出了香稻與碧梧這兩個主體,使審美意義與節奏意義大於語法意義,這樣就不同凡響了。再如,杜詩中有“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一聯,就語序來看,也似乎不順,可是,若從體物深細,令人注意“綠垂”、“紅綻”之下究竟要說什麼的角度來思考,又確實覺得高明。它們都體現了杜詩“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崛沉雄為貴”(明人王世貞語)的特點。
當代國外文藝理論家有所謂“陌生化”的說法,就是使審美對象陌生化,觸發藝術鑒賞中的理性激動,從而延長審美感知的過程。鑒於一切熟知的事情,正由於它是熟知,人們往往以為理所當然如此,因而輕忽了它的存在,放棄了深度理解;所以,他們提出:“要把熟悉當作陌生,要把習俗當作不可思議,要把平常當作驚異!”當然,江淹也好,杜甫也好,他們構造奇崛的句子、沉雄的意境,其出發點不止是標奇立異,或者單是引人注意,也反映了他們胸中存有一種鬱勃不平之氣。
三
至於說到“江郎才盡”,後世更是聚訟紛紜,爭議不休,主要是集中在江淹是否真的“才盡”和如何看待“才盡”這兩個焦點上。這就進入了第三個話題。
現在來看,江淹的那些名篇力作,確實都產生於青年時代,特別是遭到貶謫期間;中年以後,隨著名位不斷增高,官聲日益顯赫,文學創作便逐漸走向了低潮。《南史》本傳中也是這麼說的:“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那麼,原因何在呢?長時期以來,人們都把它說得很神秘。最早給出答案的,是與江淹同時代而稍晚的南朝·梁文學批評家鍾嶸。他在《詩品》中說,有一天晚上,江淹夜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江淹聽了,便從懷中取出五色筆來,還給了那人,“爾後為詩,不複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這種說法,影響頗大。以致到了唐代,史學家李延壽撰寫《南史》,還把它收入江淹傳裏;並且踵事增華,添枝加葉,又塞進去另外一個故事:江淹曾“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存),今可見還。’”江淹從懷裏掏出幾尺殘錦還給他,“此人大恚(埋怨、憾恨)曰:“那得割截都盡!(怎麼弄成這樣破破爛爛的!)顧見丘遲,謂曰:‘餘此數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贈給你)!’自爾,淹文章躓矣(一蹶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