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28(2 / 2)

與此形成鮮明的對照,那種凡馬卻得時逢春,氣派得很,且看《馬詩》第十四首:

香襆赭羅新,盤龍蹙蹬麟。

回看南陌上,誰道不逢春?

前兩句說,赤羅新帕覆蓋在凡馬錦鞍上,龍麟精細地雕在銅鐙上;後兩句寫凡馬的驕矜得意,昂首四顧,在它看來,世間是不會有困頓失意之事的。這是借刻畫凡馬躊躇滿誌、自鳴得意來反襯賢才的風塵憔悴,遭際不偶。兩相對映,頗富感染力。同時,借以諷刺那般僥幸得誌的勢利小人。《劇談錄》載,元稹明經擢第後,曾欣然拜訪李賀。李賀素來看不起他的夤緣趨附,得意忘形,因而拒不接見。有評論家認為,此詩正是諷刺這一類人物的。

李賀自傷不遇,而且鄙視那些僥幸乘時的勢利小人。但就他的本意來看,還是盼望能夠有機會一展所長,酬其夙願的。《馬詩》第七首借馬自喻,充分反映了這種心情:

西母酒將闌,東王飯已幹。

君王若燕去,誰為拽車轅?

大意是說,西王母、東王公那裏即將酒闌宴罷了。君王倘要想效仿穆天子那樣及時赴宴,那就非得有日行三萬裏的八駿替代拽車轅不可。李賀在這裏以神駿自喻,說明當今君主要想治理天下,就應設法找到並起用八駿那樣的治國賢才。《馬詩》第十二首表達了那種銳身自任,希冀一展所長的願望:

批竹初攢耳,桃花未上身,

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

詩人描繪出一匹幼稚可愛的良駒形象:批竹般的雙耳剛剛攢聚在額上,毛色初成也還不夠鮮明。可是,望去已經知道這是一匹稀世的駿馬。將來衝鋒攪陣,一定能夠幫助將軍建功立業的。詩人以良駒比喻自己的年少新進,初露頭角,說明人們還沒能看到他的真正本事;但後生可畏,將來一旦有機會致身朝廷,輔佐君相,其前程正未可限量哩。詩人高自期許,踔厲風發,這種精神狀態正同他在另外兩篇詩作中講的“更容一夜抽千尺”、“少年心事當拏雲”是相互一致的。

《馬詩》第十五首寫道:

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

一朝溝隴出,看取拂雲飛。

這裏借用《管子》一書中“桓公乘馬,虎望見之而伏”的典故,說明賢才伏處草野之中,不遇識者;即使智勇絕倫,雄略蓋世,也無從得以施展。而一朝得遇明主識拔,出乎溝壟之間,則可以建功立業,大展奇才,像拂雲掠電的神駿一般,令人刮目相看。在《馬詩》第五首中,詩人這樣描寫千裏馬的心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步踏清秋!

詩人說,如果得獲知遇,我將在那白沙似雪的安邊朔漠之間,在那燕然山一鉤新月之下,戴著金線編成的絡頭,趁著氣爽天高的清秋,在疆場上縱橫馳騁一番。這裏充滿著翹盼知遇,以期一展所長的壯誌豪情。

李賀作為一個壯懷激烈的青年,盡管被排斥壓抑在一個“臣妾氣態間,惟欲奉箕帚”的無聊職位上,但開始時還是抱著用世的希望的。後來眼看著種種叫人氣憤、憂慮的世事,他逐漸感到灰心失望了。這種心情也充分反映在他的《馬詩》裏。且看第十一首:

內馬賜宮人,銀韉刺麒麟;

午時鹽阪上,蹭蹬溘風塵。

上下兩聯恰恰形成鮮明的對比:賞賜宮人的內馬,則銀鞍墊上鑲著麒麟,極盡裝飾之美;而負重致遠的千裏馬,則風塵蹭蹬,白汗交流,根本無人憐恤。這正像孟嚐君所說的“後宮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仆妾餘粱肉,而士不厭糟糠”。世事的不公平,竟至於此!這種重女色而輕視人才的腐敗現象,反映在詩人的筆下,正自有無限的悲慨。

《馬詩》的最後一首是:

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

這首詩以借喻手法,說明仕於朝者都是肉馬、庸才;而一些奇才穎異之士,則沉埋於草野之中,無從嶄露頭角。一麵慨歎朝廷無人,一麵悲歎自己懷才不遇。但他不便直言,隻能繞個大圈子說:漢武帝癖好神仙之術,而招募的方士專事行騙,煉丹燒金無數,所得不過一縷紫煙。武帝還曾宣稱“得天馬於渥窪水中”,實際上廄中豢養的無非是些癡肥呆長、不解登天的凡馬,哪能借以升仙呢!言外之意,是人君雖然意在求治,但不諳用人之道,結果,一切隻能陷於空談而已。

李賀《馬詩二十三首》從各方麵寫馬,寫了不少的馬,其實大別之無非兩種:駿馬和駑馬。他寫馬不滿足於從旁觀的角度描寫馬的神駿,讚美馬的品格,而是融進個人懷才不遇的淒涼身世之感,因而更加淒惻動人。詩的主旨是駿馬與人才的失路之悲。筆鋒所至,時而隱喻微諷,時而鬱怒嘶鳴,時而昂揚憤激,長歌當哭,讀之令人熱耳酸心,感染力是很強的。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