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30(1 / 2)

情注河汾

黃河奔騰呼嘯著衝出壺口之後,漸漸收束了性子,繼續悠悠南下,到了河津的禹門口,又耍了一陣脾氣,然後大氣磅礴地敞開了懷抱,將汾水收納進來。

這一帶,漢、唐時期為河東郡,也稱“河汾”—這種提法始見於《史記·晉世家》。它的範圍,大體上包括現今的北起臨汾,南至河津、萬榮、永濟的大片地區。

唐人詠歎過“金陵王氣”,還說過“秦中自古帝王州”;其實,要說“王氣”,大概沒有哪個地方比得過晉南的河汾的。且看,堪稱帝王之祖的唐堯、虞舜、夏禹,竟然都和這裏有著密切聯係。堯都平陽,就是今日的臨汾;舜都蒲阪,地處河東永濟;在舜帝陵的東麵,夏縣有禹王都城的遺址;再往北去便是稷王山,西周的始祖後稷肇基於此,傳說曾在這裏教民稼穡;而春秋時代的晉國,建都曲沃,遺址就在汾河岸邊的侯馬。要說“王氣”所鍾,真是非此間莫屬了。

話是這麼講,但我之情注河汾,卻主要不是由於什麼“王氣”,而是因為這裏的悠悠文脈,泱泱詩風。

幼時讀《千家詩》,其中一首唐人蘇頲的《汾上驚秋》,在腦子裏刻下了很深的烙印,覺得它通過抒情、意象,極好地傳達了詩人紛亂的愁緒和複雜的心情。爾後許多年,不管在什麼地方,隻要麵對著白雲黃葉、秋氣蕭森的景象,都會記起這樣蒼涼的詩句:

北風吹白雲,萬裏渡河汾。

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

今年秋天,參加中國作家采風團,我有幸實地考察了河汾地區。置身勝境,觸景生情,自然我又記起了《汾上驚秋》這首詩。當然,也應實事求是地指出,詩章固然清妙,卻並非戛戛獨造,其胎息蓋出於漢武帝的《秋風辭》。前兩句直接化用了《秋風辭》的詩意;後兩句也能從原詩中尋出情緒上的痕跡。

西漢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汾陰出土了一隻據說是黃帝鑄造的寶鼎。武帝視為祥瑞之兆,喜不自勝,便親往河汾地區祭祀後土之神,並與群臣泛舟汾河。當時,正值白雲成陣、黃葉飄蕭的秋天,君臣一邊賞玩勝景,一邊宴飲歡談,酒酣耳熱之際,武帝乘興作歌: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詩章起調蒼涼,中間巧借蘭秀菊芳,緬懷賢臣佳士,表現出蓬勃向上的盎然生氣。在簫鼓喧闐、棹歌悠揚的歡愉中,筆鋒陡然折轉,表達了樂極悲生的情緒,反映出這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情懷跌宕、思緒紛雜的特殊氣質。清人沈德潛譽為“《離騷》遺響”,自是當之無愧。

漢、唐時期,河汾一帶物產豐饒,素稱殷富,而且交通便利,地當溝通東西二京之要衝。元人周伯琦《過太行山》詩,有“戰國東西分晉趙,中原南北帶河汾”之句,充分反映了此間地勢的扼要。

當時,晉、冀、豫、魯的讀書士人,東出宛洛,北發晉陽,濟汾、黃河,過潼關,西入長安,遊學趕考,都要在這裏彙聚。隋末王通曾設教河汾,有弟子千餘人。唐初名臣房玄齡、魏徵、李靖、程元、薛收等皆曾從其受業,時稱“河汾門下”。特別是唐代,這一帶誕生了許多著名詩人。宋之問、王之渙、王勃、王維而下,柳中庸、盧綸、楊巨源、暢當、呂溫,直到柳宗元、聶夷中、司空圖··當以數十百計。

一路上,采風團接觸到許多著名的人文景觀。我們首先參觀了古蒲州的普救寺。唐代著名詩人元微之根據發生在這裏的令人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寫了一篇傳奇小說《鶯鶯傳》。也有人—如北宋末年學者王性之—考證,元稹寫的原是自己婚前的戀愛生活。四百年後,經過金人董解元的踵事增華,寫成了被譽為“北曲之祖”的《西廂記諸宮調》。到了元代,大戲劇家王實甫又在“董西廂”的基礎上,創作出膾炙人口的古典文學名著《西廂記》雜劇。於今,梨花院,梵王宮,待月的西廂,拂牆的花影,般般俱可指認,隻是“詩人老去”,鶯鶯也不在了,空留下一曲淒婉纏綿的情愛悲歌,供後人咀嚼、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