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7(1 / 3)

撐篙者言

這分明是一番夢中場景,一幅山水畫卷。

滔滔汩汩的九曲溪宛如一條飄逸的玉帶,紆回縈繞在丹崖翠嶂之間,流貫了武夷山大部分景區。一曲數峰,一峰多景,數不盡的婉轉迷離,使有限空間增添了無盡的容量。隨著清溪的流轉,四圍山景不斷地變換著形態,時而壁立如屏,時而穿雲似塔,一眨眼間,斷筍孤根又幻化為蓮花並蒂,各自都爭奇賭勝地展現著嫵媚嬌姿。在這天造地設的奇境中,遊人坐在竹筏上,可以悠然自得地騁懷縱目,恣意賞玩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初冬的一個響晴天。我們中國作家閩北采風團一行六人,在遊過了雲窩、天遊景區之後,匆匆用過了午餐,便驅車來到星村碼頭,登上了竹筏,開始了“武夷九曲”的漫遊。兩位篙工一男一女,都很年輕、漂亮,而且知識麵寬,富有情趣,口才也都很好,據說,他們在上崗之前,都曾經過專門的培訓。兩人神采飛揚地站立在竹筏的兩頭,見我們已經坐穩,便合力撐篙,把竹筏劃向中流,同時風趣地說:“歡迎各位作家上了我們的賊船。”大家一齊笑了起來。

竹筏自“第九曲”啟航,順流而下。一舟容與,載浮載沉,翻騰的浪花不時地撲打在衣襟上,沁涼心脾。笑語喧嘩雜著濤聲林籟,激活了寂靜的群山,頓覺兩旁的雲巒竹樹都鮮活靈動起來,滿眼生機盎然。前行不遠,右側山壁上忽然現出一處摩崖石刻,細看原是一首七言絕句:

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

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

這是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九曲棹歌》組詩的最後一首,帶有總結、收場性質,所謂“曲終奏雅”。

陪同遊觀的東道主、作家S先生說,正像人們到了西湖定會記起白居易、蘇東坡,登上嶽陽樓不能不提到範仲淹和杜甫一樣,來到武夷山是必然要接觸到朱熹的。這一帶是朱夫子的“過化之鄉”,他在此間前後寓居四十餘年,足跡遍布川原村社,茶場書坊,最後選定一個叫作黃坑的村落,作為他的夜台長眠之地。八百年過去了,至今還隨處可以感受到他的流風遺韻,其深遠影響,遍及整個中華大地以至朝鮮、日本和東南亞。至於身後是非,為毀為譽,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是的,”我接上說,“作為理學大師,朱熹自有其不可磨滅的曆史地位。但是,即使在舊時代,對他說東道西,甚至猛烈抨擊的,也所在多有。”有的不僅痛斥他扼殺人性,批評他製造情感悲劇、宣揚禁欲主義,甚而連類及於詩文。性靈派的主將袁枚不用說了,這裏隻引述清人張霽南的詩句:

浪填僻典苦搜羅,芳草斜陽信口哦。

更有程朱稱李杜,詩中迂腐逼人多。

平心而論,朱熹的詩與其他道學家的不同,往往是寓理趣於敘事、抒情之中,還是比較活潑有趣的。比如,剛才看到的那首棹歌,就比較清新自然;文字簡約生動,意蘊十分豐富。作者巧妙地運用了《桃花源記》中的故實,並不屬於“浪填僻典”,因為這是讀書人盡皆通曉的。詩中一、二兩句,納入了陶潛文中“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內涵,描述“九曲”過盡,眼前所見的村原實景;三、四兩句是一種倒裝語法,意思是說:除非“別有天地非人間”,否則,世外桃源便非此莫屬了。

竹筏順風順水,很快地便進入了“八曲”、“七曲”。大家興致勃勃,在飽遊飫看山光水色的同時,一路上,不斷地欣賞著朱夫子的其他幾首《棹歌》,覺得像“卻憐昨夜峰頭雨,添得飛泉幾道寒”,“金雞叫罷無人見,月滿空山水滿潭”,“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岩鎖翠煙”一類詩句,都是可圈可點的,既含蘊著深刻的禪思、理趣,又並沒有使人感到枯燥乏味。

一直在沉思默想的散文作家V女士,突然插了一句:“朱熹詩句確也不錯,九曲溪的景觀更是妙境天成。可是我總覺得,如果要給它編排次序,總該是順著流向,一、二、三、四地往下排列,現在卻是‘九曲’‘八曲’‘七曲’地一路倒數下去,實在有些別扭。”

“是呀,遊程剛一開始就演奏《九曲棹歌》的尾聲,我也覺得這麼‘倒尾為頭’的做法,非常滑稽。”詩人G先生說,“當時,我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個真實的故事:‘文革’中某市一個造反派頭頭,掄大錘的出身,‘文化水’很淺,剛剛走上領導崗位。這天,他出麵主持一個大會,秘書事先給他起草好了開幕詞和閉幕詞,他也沒有細看,就分別放在左右兩個衣兜裏。由於他事先並沒有弄清楚會議的主題、開法和講話稿裏的意思,跨上了主席台,就照本宣科地讀了一通,結果,開幕式上竟把閉幕詞念了,鬧出了大笑話。 朱老夫子可是碩學鴻儒啊,莫非他老先生也要幽我們一默?”

詩人真是富於聯想,你看他說著說著,就帶出來一個“‘文革’笑話”。

“顯然,這和朱夫子當年逆遊九曲溪有直接關係。”男篙工說,“各位剛才都經過了,‘七曲’之上一灘高似一灘,頂著激流漩渦,撐篙難度很大;不像我們這樣順水漂舟,省時省力。所以,當地有兩句俗話,叫作:‘古人是笨蛋,今人是懶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