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7(2 / 3)

“其實,”我說,“順行、逆行,各有各的道理。走順水船,‘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以吹衣’,淋漓酣暢,充溢著一種快感;可是,過眼雲煙,不像逆水行舟那樣,可以深思熟想。打個比方,前者屬於詩人氣質,後者就有點兒像哲學家了。這位朱夫子整天在那裏細推物理,格物致知,自然就喜歡船走得慢一點。聽說,他終生不吃豆腐,這倒不是因為滋味不鮮,也不是覺得做起來費事,隻是由於他發現豆腐做出之後,重量超過豆、水、配料的總和,反複‘格致’也不得其解。”

大家笑說,這真是一個古怪的老頭兒。

我們正在這麼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突然發覺,這些歡聲笑語竟然招來一陣陣的空穀響答。篙工說,竹筏已經到了“六曲”的響聲岩。這裏兩岸高峰壁立,岩壑縱橫,形成一處天然的回音壁,因而山鳴穀應。

九曲溪在這裏繞了個大彎子,北側就是著名的雲窩和天遊峰,為武夷山的第一勝境。上午我們已經遊覽過了。雲窩者,雲屯霧聚之地也,其高可想。古人有詩:“白雲本是無心物,尋得溪岩便作窩。”天遊峰下,麵對九曲清溪,有一座高達四百米、平滑如鏡麵的巨型岩壁,上麵布滿了斑斑水跡。斜陽映射下,晴光閃爍,宛如素練懸天。曬布岩,大概是由此得名吧。

怪不得我們站在天遊峰上俯瞰,那一彎碧水緩緩流動著竹筏,竟像古畫上的“曲水流觴”一般;此刻,我們坐在竹筏上遙望峰頭的幾夥遊人,簡直就是一行行的墨點;靠近一些的,可以依稀地看見有些人在向我們招手。我真想對他們哦詩相應:“君岸已登我在筏,羨從峰頂看迷津。”

舟行“五曲”,男篙工指了指對麵的山峰,告訴大家說,朱熹在這座隱屏峰下建立了武夷精舍,經常到這裏來傳經講道。這時,竹筏過處,恰好閃現出摩崖石刻上朱熹的《棹歌》詩句:

五曲山高雲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

林間有客無人識,欸乃聲中萬古心。

我說:“看得出來,朱老夫子當時的心境是十分孤寂的。”

“自鳴清高,孤芳自賞。”V女士陳述了她的看法。

“也可能是撇高腔兒。弄不好,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女篙工說,“諸位往左上方看,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山洞。民間傳說,當年裏麵住著一個聰明、美麗的狐仙女郎,化名胡麗娘。每當黃昏人靜之後,她都要到武夷精舍去,悄悄地和朱熹幽會。當時稱為小妾,現在時髦的說法,叫作戀人。”

男篙工有意逗趣,偏要反話正說:“人家可不是‘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書本上考證了,那個時候,朱老夫子的老婆已經病故了,所以,人家就是再娶一房,也是順理成章的。”

“就算是老婆死了,再娶。朱熹可是信奉孔孟之道的,也應該遵照聖人的教導,‘非禮勿動’,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說一套,做一套,難怪人家說他言行不一。”女篙工口口不咬空,也是夠厲害的。

朱老夫子究竟有沒有這樁風流韻事,史無明文。也可能是當地民眾頗不滿於他那可憎的道學麵孔,有意識地作踐他、取笑他—越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越要給他抹上一鼻子白灰。

不過,要說朱熹言行不一,倒也並非遊言無根,而是有跡可察的。魯迅先生說過:“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

這個“無告的官妓”指的是天台營妓嚴蕊。這是一起典型的冤案。據晚於朱熹的南宋詞人周密記載,唐與正守台之日,曾與嚴蕊有過交往。朱熹想要懲治這位唐與正,就指控他行為不軌,“與蕊為濫”;並把嚴蕊捉進官府裏來,刑訊逼供,以進一步索取唐與正奸邪放蕩的口實。可是,嚴蕊並不為權勢所屈,始終未有“一語及之”,結果,“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應該說,這和朱熹所標榜的“仁者,本心之全德”,“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是大相徑庭的。

其實,抹殺人性,壓抑人的正常情感,原本是朱熹這些道學先生的一貫態度。史載,與朱熹同時期,有個胡銓,為南宋名臣。他曾上疏朝廷,請求將秦檜等賣國求和的賊臣斬首示眾,結果,卻被秦檜倒打一耙,枉加罪名,貶謫嶺南十年。流放期間,胡銓在廣州戀上了一個名叫黎倩的女子,遇赦之後,帶上了她,從貶地北歸。朱熹得知這一消息,當即寫下兩首七絕,予以指責、批評。其二曰:

十年湖海一身輕,唯對黎渦尚有情。

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在朱熹看來,“人欲”是一種險惡可怕的東西。一旦跌入這個罪惡的深淵,任憑你曾經是條鐵骨錚錚的硬漢,也會誤盡平生,一蹶不複。因此,他提出要“存天理,滅人欲”,以一種“蹈虎尾,涉春冰”的危惕意識和養正、居敬的功夫,去壓抑情感,製服人欲。其中為害至烈的,就是鼓吹女人全貞守節,反對寡婦再嫁。

實際上,古人早就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望是生命之所以成為生命的決定性本質。清代學者戴東原曾批駁說,離開人欲,何談天理?生與欲不可分,要生,又怎麼能完全否定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