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7(3 / 3)

兩位年輕的篙工都來自武夷山南麓的建陽農村,當年朱熹曾長期定居於此。女篙工說:“各位作家不是前來采風嗎?建議能到建陽看看。”

他們說,建陽過去有一道特殊的風景線—貞節牌坊隨處可見。看上去倒是挺壯觀的,可是,人們知道,每一座牌坊下麵,都有一個甚至幾個孤孀的靈魂在低聲啜泣,每一座牌坊下麵,都掩埋著一部辛酸悲慘的血淚史。

一般的無法統計,這裏隻說那些聲名赫赫、載入舊縣誌的節婦烈女的典型,僅清代就有五六百人之多,數量遠遠超過青史留名的全縣的舉人進士、文武官員。有一戶老陳家,婆婆、媳婦、孫媳婦都是青年喪夫,有的根本就沒有見過丈夫的麵,隻是苦苦守著一個“名分”—說開了不過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就這樣,祖孫三代,同時孀居守節,最後換得一座兩層樓高的“三節坊”。

“這種現象真是世間最殘酷,最淒慘的。”女作家小N一掃平時天真爛漫的常態,沉痛地說:

“我覺得,貞節觀念簡直比迷信天堂、來世還要荒唐、虛妄。一些善男信女為了虛無縹緲的來生,為著一種無法驗證的靈魂寄托,不惜以犧牲現實的今生為代價,心安理得地去等待呀,向往呀,整天以苦為樂,沉醉在無限憧憬裏,直到生命終結也不曉得那手中握定的繩子的終端原本空無一物。說來也是很可悲的。但是,他們畢竟還是有著一種信仰追求—執著地信奉冥冥中確實存在一個美妙的天國。

“而節婦烈女所追求的是什麼呢?一片漆黑。這些孤苦無告的弱女子所麵對的,是捆縛著她們的封建禮教的繩索,是強大如山的世俗輿論壓力,是殘酷、冰冷的現實,是生不如死的漫漫長夜。為著嚴守那個‘失節事大’的訓條,她們不得不咬緊牙關,斬斷情緣,苦捱死撐,極人世未有之艱辛,從妙齡少女一直熬到白頭老媼,最後,在鄉裏建坊、官家贈匾的鬧鬧嚷嚷、吹吹打打中,告別了淒涼的人世。”

“不須更覓桃源路”,在朱夫子心目中,這裏分明就是人間的理想世界。可是,陰錯陽差,恰恰在這充滿無限生機的情山媚水之間,在過去的數百年中,竟有難以計數的孤孀嫠婦,以其淒淒切切、慘慘戚戚的酸辛血淚,漲滿了滔滔東下的九曲溪潮。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

“人事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武夷山水是清白無辜的。億萬斯年,這從萬山叢中奔瀉而出的一線清流,無論其為涓涓、潺潺,還是滔滔、滾滾,也不管前路如何崎嶇險阻,紆回曲折,它總是滿懷著曠世癡情,矢誌不移地環繞著丹峰翠嶂,緊相依傍,難解難分,體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熾烈真情。世間還有比這更清淳、更纏綿、更執著的醉心依戀嗎?

可是,情到濃時,又常常為造物所忌,結果免不了要出現令人扼腕的悲劇性結局。竹筏漂流到了“二曲”,麵對著風姿綽約的玉女峰,女篙工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一個淒婉動人的傳說。

她的敘述方式很特別,沒有急於鋪陳故事,而是先把故事中的一個個形象鮮明地擺在聽眾麵前。這有點兒像古典小說前麵的“繡像全圖”,也和現代劇本開列一個“劇中人物表”相似。她首先引導大家欣賞玉女峰的豐姿、俊采:玉立亭亭,俯瞰著一溪碧水,嬌羞不語,楚楚憐人,實在是俏極了,美極了。接著,又指點著前麵的大王峰,看!多麼巍然高拱,英氣不凡。最後,向大家介紹夾在兩峰中間的鐵板嶂:身材扁窄,體貌黝黑,一副形神委瑣的樣子。

三個形象都定位了,女篙工這才開始敘述情節:玉女和大王原本是玉皇大帝的愛女和侍衛將軍,由於耐不住天庭寂寞,二人偷偷下凡,賦形為兩座雋秀的青峰,在風光綺旎的武夷山朝夕聚首,相親相愛。不料,後來被麵貌奇醜、心性陰暗的鐵板鬼發現了,告了密,玉皇大帝便吩咐他嚴加監管,確保兩人永生不得聚在一處—把這作為鐵板鬼亡魂超度的條件。在這個鬼魅的蓄意破壞下,這對戀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咫尺天涯,遺恨綿綿。而那個破壞者也作法自斃,自作自受,成了一座隔在兩峰中間、永世動彈不得的鐵板嶂。

麵對著這種深情愛戀,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的。可是,道學先生朱熹卻不然,在玉女峰前,他竟板著麵孔,冷冷地吟出幾句詩來: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臨水為誰容?

道人不作陽台夢,興入前山翠幾重。

聽著大家讀詩,撐篙女工插了一句:“其實,這是矯情。”

兩個小時的遊程就要結束了,“一曲”已經拋在我們身後。下筏前,大家卸下馬甲式的救生衣。男篙工故意學著趙本山的腔調,逗樂說:“脫了馬甲,我也會認出你們來的—希望我們能夠再見。有道是,十年緣分同船渡,百年緣分共枕眠。看來,咱們至少都有十年的緣分。”

“這麼說,你們兩位是有百年緣分了?”我對他們頗有好感,因而這麼隨便問了一句。

“不是。”女篙工笑著搖了搖頭。

“白天同擺一條船,夜晚回家各自眠。朱老夫子英靈在上,山野小民是不敢胡來的。”男篙工的話剛一落音,立刻又引發出一陣哄堂笑聲。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