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如海一身藏
一
一陣清脆的鳥啼,把我從夢中喚醒,揉了揉眼睛,一時竟忘記了身在何處。這時,表針剛好指向六點。
推開窗扇,幾棵高大的芒果樹立刻把遮天的濃綠罩在了我的眼前,上麵有幾隻鴿子般大小、卻是花脖彩尾的大鳥,在悅耳地歡叫著,像是相互對歌,又像是呼喚著遠方來客。一些在屋脊上、草坪上、卵石小徑上啄食、跳躍的山雀自是不甘寂寞,也在那裏“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
山村,醒了。
我信步徜徉在村路上,無論把目光掃視到哪裏,都會有鮮花照眼。許多院落裏盛開著大麗花、芍藥花、月季花。還有一些花木我不認識,很遺憾,沒有辦法記下它們的名字。比如,眼前這株幾丈高的大樹,實在太漂亮了,整個樹冠綴滿了紅豔豔的花朵,像是我國南方的木棉,可是,木棉是先花後葉,花朵灑灑落落,而這棵樹卻是花團錦簇,宛如火炬、赤霞,真正稱得上是“枝頭春意鬧”了。當然,“春意”也並不確切,因為此時這裏正是道道地地的冬天。
村民們陸陸續續走出家門,有的穿著長布袍,有的披著深色的沙麗,見到我這個陌生人,赭紅的臉膛、深陷的目睛上閃現著寧靜的、友善的神色。小學生穿民族服裝的倒不多,大都是一身襖褲,戴著有遮簷的便帽,背上雙挎著書包,完全是城裏孩子的打扮,想是從電視上學來的。
這個名叫桑地尼克坦的小山村,“世外桃源”一般,靜處於喜瑪拉雅山的南麓。“鳥去鳥來山色裏,人哭人歌水聲中”,千百年來,寂然無聞。隻是由於印度的偉大詩人泰戈爾在這裏定居過,才使它聲噪全球,名垂典籍。1861年,詩人出生於加爾各達,1901年遷居到這裏,以此為分界線,前後恰好都是四十年。就是說,詩人的一半歲月是在這裏度過的。過去,我就常常設問:那個桑地尼克坦是個怎樣的所在呢?為什麼竟有那麼大的魅力,吸引詩人與它相伴了那麼多年?
二
中國作家訪問團昨天晚上抵達這裏。從加爾各答乘火車,走了四個多小時,在博爾普爾站停下,—啊,這裏插上一節,泰戈爾當年的《回憶錄》是這樣寫的:“我們抵達博爾普爾時,已是黃昏時分。我坐進轎子,眼就閉上了。我想把整個奇妙的景象保留下來,以便在晨光中再把它揭開,擺在我清醒的眼前。我怕經驗的新鮮色彩,會被在黃昏微明中所得的不完美的一瞥破壞。”此刻,我的心情也正是這樣。時間都是在冬季,不同的是,我們進村是乘坐轎車,而在一百二十七年前,他坐的是轎子。那一年他的父親曾有喜瑪拉雅山之行,十二歲的小泰戈爾,跟隨著父親,在這裏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快活的幾天。
詩人的童年時代,是在加爾各答的老宅裏度過的。負責照管他的仆人,為著自己可以四出閑逛,把他圈在一個大屋子裏。仆人用粉筆在他的周圍畫了一個圈兒,然後以恐嚇的口吻警告說,如果隨便走出去,就會惹來可怕的災禍。小泰戈爾早就聽說過《羅摩衍那》中的故事,熟知女主人悉多越過圓圈之後所遭受的種種災難,因此,他就整天坐在原地不動,不敢越雷池一步。
來到這個小山村,詩人覺得天也高了,地也大了,身心徹底解放了,一時福至心靈,竟然趴在一棵小棗樹下,在筆記本上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部詩劇。回去以後,他還想象著要變成一朵金色的小花,與大自然結為奇特的夥伴,想象著“在夢境的朦朧小路上,去尋找我前生的愛”。甚至在一首詩中,直呼桑地尼克坦為他“蟄居在心靈上的情人”。
漫步在山村的小路上,我想到印度的詩翁泰戈爾與俄國的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頗有相似之處。兩個人都是誕生於19世紀的世界一流的偉大作家;都出身於名門望族,家庭裏都出了幾位文學家、藝術家;本人都享有八十歲以上的高壽;特別是他們都曾長期居住在寂靜的鄉村裏,過著簡樸的生活。當時,我記起了一句詩:“萬花如海一身藏。”托翁如此,泰翁更是這樣。
“藏身”原有二義,這裏應作安身解釋,而不應理解為藏鋒、避世。20世紀第一年,泰戈爾是為著進行一項偉大的嚐試而前來桑地尼克坦的。他痛感於英國殖民奴役下的人民覺悟亟待提高,從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移植到印度國土上的那種機械死板、毫無生氣的教育方式亟須改革。為著要在新的世紀伊始探索一條培育人才的新的途徑,他想創辦一所由自己直接管理的學校。他認為,這所學校和自己的定居地必須選擇一個安靜、幽雅的環境,而且必須貼近大自然。這樣,詩人就選定了桑地尼克坦—這個童年曾為之無限神往的地方。
自幼,泰戈爾就熱愛神奇的大自然,習慣於過簡樸的生活,他也希望子弟在這樣理想的學園中健康成長。他設想把古代教育環境和現代教育內容完美地結合起來。古代印度哲人在森林中靜修的理想畫麵,一直浮現在詩人的腦海中:在喬木參天、幽深靜穆的環境中,那些哲人智者教育他們的門徒,在簡樸的生活條件下,培植崇高的理想和精深的學識。印度的傳統經典著作《奧義書》就是在這種氛圍裏形成文字的。